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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五回 为民请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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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五回 为民请命

韦小宝微笑道:「施将军嘴裏说得好像十分胆小,其实我瞧啊,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。听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後,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,可是有的?」施琅道:「回大人,『国姓爷』三字,是说不得的了,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。咱们提到郑成功时,要是说得客气些,只能说是『前明赐姓』。所以卑职那篇祭文中,只说『赐姓』二字,决计不敢大胆犯忌。」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韦小宝去台湾,对方必定鷄蛋裏找骨头,硬要寻自己的岔子,「国姓爷」三字是大家都说惯了的,可是郑成功蒙明朝赐姓为朱,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,决不是清朝的国姓,韦小宝倘若抓这三个字做文章,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,申报朝廷,这件事可大可小,说不定会酿成大祸,因此上抢先辩白。

其实韦小宝不学无术,倒也没想到此节,经他一辩,反而抓到了把柄,说道:「施将军曾受明朝的爵禄,念念不忘前朝的赐姓,那也怪不得。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的,应当称郑成功为『逆姓』、『伪姓』,『匪姓』、『狗姓』才是。」施琅低头不语,心中虽是十分的不以为然,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辩论,称郑成功为「赐姓」,果然学不免有不忘前朝之意。韦小宝道:「施将军那篇祭文,一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,念给我听听成不成?」施琅只会带兵打仗,那裹会做什么祭文,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做的。这师爷颇有才情,一篇祭文做得文情并茂,辞意挚切,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,心中得意,将其中许多句子都记熟在胸,当下便道:「卑职胡诌了几句,倒教韦大人见笑了。」於是将那篇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一遍。

韦小宝听他背完了「独琅起卒伍,与赐姓有鱼水之欢,中间微嫌,酿成大戾。琅与赐姓翦为仇雠,情犹臣主,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。公义私恩,如此而已」那一段,点头赞道:「好文章,好文章。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,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一背,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。施将军文武全才,记性极好,佩服佩服。」施琅脸上微微一红,心想:「你明知我做不出来,是别人做了,我读熟了背出来的。这般讥讽於我,那也不必跟你多说。」韦小宝道:「其中『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』这八个字,那是什麽意思呢?我的学问差劲得很,这可不懂了。」

施琅道:「芦中穷士,说的是伍子胥。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,来到江边,一个渔翁渡他过江,去拿饭给他吃。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,躲在江边的芦苇丛裏。渔翁回来,见到芦中躲得有人,便叫道:『芦中人,芦中人。岂非穷士乎?』後来伍子胥带领吴兵,攻破楚国,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中掘了出来,鞭尸三百,以报杀他父兄之仇。赐姓……郑成功曾杀我父兄妻儿,台湾人士怕我破台之後,也会掘尸报仇。卑职这篇祭文中说,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,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,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。」韦小宝道:「原来如此。施将军是在自此伍子胥。」

施琅道:「伍子胥是大英雄、大豪杰,卑职如何敢比?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,他孤身逃了出去,终於带兵回来报了大仇。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。」韦小宝点了点头,道:「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,和伍子胥大大不同,否则那可真正不妙了。」

施琅脸色大变,放在茶几上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。要知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,後来却为吴王所杀。

韦小宝摇头道:「施将军,我跟你是老上司、老部下的干系,情分非此寻常。你自比伍子胥,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事。你那篇祭文,当然早巳传到了北京城裏,皇上也必早见到了,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,我瞧,嘿嘿,唉,可惜可惜,这一场大功只怕付於流水………」施琅忙道:「大人明鉴,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,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,这……这中间是截……截然不同的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,施将军自比伍子胥,那是天下皆知的了。」施琅站起身来,颤声道:「皇上圣明,恩德如山,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。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,比之伍胥是运气好得多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话是不错的的。伍子胥到底是怎样居心,我是不大明白。只不过我看过戏文,吴王杀他之时,伍子胥说,将我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,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,见到吴国灭亡,後来好像吴国果然是给灭了。施将军文武全才,必定知道这故事,是不是啊?」

施琅听了这句话,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,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为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,却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。自己那篇祭文中说「芦中穷士,义所不为」,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,但自比伍子胥之意,却是昭昭在人耳目,祭文中提到伍子胥,说的只是「鞭尸报仇」,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「咒诅亡国」这件事上去,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,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,当真是糟不可言。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一传进皇帝耳裏,就算皇上圣明,并不加罪,心裏一定会暗暗不痛快,自己再盼加官晋爵,从此是休想休想了。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、挑拨一番,说自己心存怨望,讥刺朝廷诛杀功臣,项颈上这一颗人头,可实在是难保之极。

一时之间,心中思如潮涌,自恨千不该、万不该,不该去祭郑成功,更不该叫师爷做了这篇祭文,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。他呆呆的站着发呆,不知说甚么话来分辩才好。

韦小宝道:「施将军,皇上亲政之後,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麽?」施琅道:「是诛杀奸臣鳌拜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。鳌拜固然是奸臣,可是他是顾命大臣,当年攻城破敌,於我大清大大的有功。皇上曾说:『我杀了鳌拜,只怕有人说我不体卹功臣,说甚麽鸟、甚麽弓的。』那是甚麽话啊?我可说不上来了。」施琅道:「是鸟尽弓藏。」韦小宝道:「对了,连你也这麽说……」施琅忙道:「不,不,我不是说皇上,说的是一句成语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是说一句成语,来形容皇上杀鳌拜。」施琅急道:「不,大人问我是一句甚么成语,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,可万死不敢…不敢诽谤皇上。」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,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。

自古以来,做臣子的若是自以为功大赏薄,皇帝必定甚是痛恨,臣子不必口出怨言,只要「心存怨怼」西字,就是杀头的罪名。施琅心意彷徨之际,给韦小宝诱得口出「鸟尽弓藏」四字,话一出口,立知不妙,可是已经收不回了,何况除韦小宝外,尚有林兴珠、洪朝二人在侧,要想抵赖,也是无从赖起。

韦小宝道:「施将说鸟尽弓藏,这句话是不是诽谤皇上,我是不懂的,朝廷裏有学问的大学士、尚书很多,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。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,好像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,却不爱听人说他鸟尽弓藏。同是两只鸟,这中间只怕大不相同,一只是好鸟,一只是恶鸟,是不是啊?」

施琅又惊又怒,心想一不做二不休,你如此诬陷於我,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,也免得留下了祸根,言念及此,不由得眼中露出了凶光。

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,心中不禁一寒,强笑道:「施将军一言既出,死马难追。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。第一条,立即将我和林洪二位杀了,真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,然後兵发台湾,自立为王。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,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,台湾的军民也未必服你。」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,听得他一语点破,凶焰立敛,忙道:「卑职绝无此意,大人不可多疑,加重卑职的罪名。但不知大人听说的第二条路是甚麽,还请大人开恩指点。」

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,登时心中一宽,架起了脚摇上几摇,说道:「第二条路,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。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,确是说了个『鸟』字,恭颂皇上是鸟生鱼汤,那好得很啊。兄弟日後见到皇上,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,念念不忘皇恩浩荡,闲谈之中,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,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大仇,以後差他不论干什麽,火裏火裏去,水裏水裏去,如何可以覆出怨言,心怀不满?当年施将军若是做了伍子胥,不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,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,连东施、南施、北施、中施,也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。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,施将军却念念不忘的是我大清圣明天子。好心有好报,皇上谕功行赏,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。」

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,急忙站起来深深一揖,说道:「若得大人在皇上眼前如此美言,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。」韦小宝起身还礼,微笑道:「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,要是我心情好,自然会奏知皇上的。」

施琅心想:「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,你这小子时心情怎么好得起来?」便道:「台湾初平,人心未定,卑职想奏明皇上,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,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,安抚百姓。这一位大员,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。卑职立刻拜表,呈请皇上降旨,委派大人前赴台湾宣抚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你拜表上京,待得皇上旨意下来,这么一来一往,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,只怕闲言闲语,早巳传入皇上耳中。这种事情,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。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彻查,才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王的存心。外边谣传你连名号也定下了,叫作甚麽『大明台湾靖海王』是不是?」

施琅听到「大明台湾靖海王」七字,不由得吓了一跳,心想这谣言一传到北京,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,不会信其无,自己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,忙道:「奸人造谣,大人万万不可听信。」韦小宝淡淡的道:「是啊,我和你相识巳久,自然是不信的。不过大人平台,杀的人多,寃家一定结了不少。你的仇人要中伤你,我看也是防不胜防,难以辩白。常言道得好:朝裏无人莫做官。不知朝裏大老,那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,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?」

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,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,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,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,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,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,当下咬了咬牙,说道:「韦大人指点,卑职感激不尽。既然事势紧迫,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启程,前赴台湾查明真相。」韦小宝大喜,但想是你来求我,不妨刁难刁难,说道:「为了替施将军辩寃,辛苦一趟也没甚麽。就是我在通吃岛上住得久了,再出海只怕会晕船。同时我的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,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。」

施琅肚裹暗駡:「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,也从来没见你晕过他妈的甚麽船?」只得陪笑道:「大人的众位夫人、公子和小姐,自然陪同一起前往。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,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,大人尽可放心。」韦小宝皱眉道:「既然如此,瞧在咱们交情的份上,兄弟只好勉为其难,为施将军走一遭了。」施琅连连称谢。

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,两个儿子虎头、铜鎚,一个女儿双双,上了施琅的旗舰。彭参将待要阻拦,施琅当即下令,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。众船启锭开行。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,笑道:「庄家已经离岛,这裏不能再叫通吃岛了,咱们得改个名字才成。」施琅道:「正是。大人请看改个甚麽名字最好?」韦小宝想了想,说道:「皇上曾派人来传旨,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,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,凡是圣明天才,必有个忠臣钓鱼。皇上派了我在这裏钓鱼,咱们就叫它为『钓鱼岛』吧。」施琅鼓掌称善,说道:「大人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,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、汉光武,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,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高风雅。对,对,咱们以後就叫它为钓鱼岛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名为钓鱼侯,日後再升官,叫作甚麽钓鱼公,口采就不怎么好了。」施琅笑道:「渔翁得利,大有所获,口采好得很啊。」韦小宝点头道:「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,通吃侯,我觉得倒也好听。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,日後呈明皇上,改为钓鱼侯,说不定大家高兴了。」施琅肚裏暗暗好笑,心想:「甚么通吃伯、通吃侯,都是皇上跟你寻开心的,只当你是个弄臣,全无尊重之意。就算改为钓鱼侯,又有甚麽好听了?」口中却道:「自古道渔樵耕读,渔翁排名第一,读书人排在第四。钓鱼公、钓鱼王的封号,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。」

至於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後世的钓鱼台岛,可惜史籍无从稽考。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,当知在康熙初年,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,且曾派兵五百驻扎。

不一日,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,来到台湾,在安平府上岸。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,如何大破毛兵,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。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,韦小宝言语之中,也就不再讥讽了。

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,隆重欵待。饮酒之际,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。施琅忙出去接旨,回来面有忧色,对韦小宝道:「韦大人,上输要弃守台湾,这件事可糟糕得很了。」韦小宝奇道:「那为甚麽?」施琅道:「上谕令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,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,岛上不许留下一家一口。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,原来朝中大臣建议,以为台湾孤悬海外,易成盗贼渊薮,朝廷控制不易,若派大军驻守,又多费粮饷,因此上决意不要了。」

韦小宝沉吟半晌,说道:「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用意是甚么?」施琅一惊,颤声道:「难道……难道伍子胥甚麽的话,已经传到了北京?」韦小宝微笑道:「常言道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,朝廷怕将军真的要做甚么『大明台湾靖海王』,那也是有的。」施琅颤声道:「那……那怎么办?台湾百姓数十万人,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数十年,一古脑儿要迁去内地,叫他们如何过日子?若是勒逼迁移,必生大变。何况大清官兵一走,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,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,拱手送给红毛鬼,怎能叫人甘心?」

韦小宝道:「这件事儿,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。皇上是最体恤百姓的,将军只为百姓请命,说不定皇上就允准了。」施琅略略宽心,道:「不过朝裏倘若已有了甚么风言风语,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,似乎不肯离台,显得有了……有了反叛之意。」韦小宝道:「为今之计,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,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。你既到了北京,甚麽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谣言,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。」施琅道:「对,对!大人指教得是,卑职明天就动身。」突然灵机一动,说道:「台湾的文武官员,就请大人暂且统带。皇上对大人是最最信任不过的,只要是大人坐镇台湾,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一句闲话。」

韦小宝大喜,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,滋味着实不错,笑道:「你不得圣旨,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,皇上怪责起来,却又如何?」施琅一听,心下却又大为踌蹰,寻思:「他是陈近南的弟子,反逆天地会的同党。皇上虽对他宠幸,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,不给他掌权办事。他一得兵马大权,若是会同天地会造反作乱,我……我这可又是死罪了。」转念一想,已有了计较:「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,他就不敢动弹。他如大胆妄为,竟敢造反,水师回过头来,立时便将他平了。」当即笑道:「台湾的大权若是交给别人,说不定皇上会怪责,交给大人,那是百无禁忌的。」

当下酒筵草草而终,施琅连夜传令,将台湾的文武守员召来参见韦小宝,由他全权指挥,便宜行事;又请师爷代韦小宝写一道奏章,说是忧心国事,特来台湾暂为坐镇,俾朝廷无东顾之虑,并请赦擅专之罪。诸事已毕,施琅便要上船。韦小宝问道:「有一件大事,你预备好了没有?」施琅道:「不知是甚么大事?」

韦小宝笑道:「花差花差!」施琅不解,道:「花差花差?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。你这次平台,功劳不小,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?」施琅一怔,道:「这是仗着天子威德,将士用命,这才平了台湾,朝中大臣可没出甚麽力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老施啊,你一得意,老毛病又发作了。你打平台湾,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,一个人独吞,发了大财。朝裏做官的,那一个不眼红?」施琅急道:「大人明鉴,施琅若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,这次数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,凌迟处死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自己要做清官,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。你越是清廉,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,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,意图不轨。这么说来,你这次去北京,又是两手空空,甚麽礼物也不带了?」施琅道:「台湾的土产,好比木雕、竹篮、草席、皮箱,那是带了一些的。」

韦小宝哈哈大笑,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,继而恍然大悟,终於决心补过,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,说道:「多谢大人指点。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。」

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,说道:「施将军这次上京,是为众百姓请命,若是不成功,大夥儿都要家破人散。这请命费,难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?各位老兄,大家赶紧去筹措筹措、摊派摊派吧!」

施琅治军严整,居官清廉,到台後果然不会向民间取过金帛粮米。此刻韦小宝接手,第一道命令便是大征「请命费」。好在台湾百姓甚为殷富,内迁的旨意也得到风声,大家正自人心惶惶,听得施琅要去为百姓讲命,求不内迁,这笔「请命费」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,只半天功夫,已筹到了三十余万银子,韦小宝令公车垫欵六十余万,凑成一百万两,又指点他何人该多送,何人该少遥。施琅感激不尽,到当晚初更时分,这才开船。次日韦小宝升堂,向众官员道:「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,这请命费算来算去,总是还差了一百多万。本人为了全台百姓着想,只好将历年私蓄,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,一古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,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。唉,在台湾做官,可真正不容易,兄弟只不过暂且署理,第一天便亏空一百万。我这可是倾家荡产,全军覆没了。」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:「启禀大人,爱护百姓的一番至意,为民父母,真是万家生佛。除了公库垫欵六十多万要还之外,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,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。」韦小宝点点头道:「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,个个人弄得两袖清风甚麽的,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。你们官大的垫了成万两,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、数百两不等,大家齐心合力,为来为去,都是为了众百姓。这些垫欵,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。咱们做父母官的,也不能向百姓算利息,大家吃亏些算了。」众官大喜,一齐称谢,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,有财大家发,果然是一位好上司。韦小宝第一天署官,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,此後财源滚滚,花巧多端,那也不必细表。过得数日,韦小宝吩咐备下祭品,到郑成功嗣堂去上祭,要瞧瞧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样。来到祠中,抬头一看,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,脸形椭圆,上唇、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。

韦小宝只见郑成功的塑像双耳甚大,但眼睛细小,眉毛弯弯,颇有慈祥之意,并无威猛豪迈的英堆气慨,不禁颇为失望,问从官道:「国姓爷的相貌,当真就是这样吗?」林兴珠道:「这个塑像,和国姓爷本人果然是挺像的。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,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,相貌却文雅得很。」韦小宝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,左女右男,问道:「那两个是甚么人?」林兴珠道:「女的是董太妃,男的是嗣王爷。」韦小宝道:「甚麽嗣王爷?」林兴珠道:「就是国姓爷的公子,继任为王爷的。」韦小宝点头道:「啊就是郑经了,跟郑克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的。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?」林兴珠道:「陈军师没有像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董太妃坏得很,快快把她拉下来,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,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。」

林兴珠大喜,亲自爬入神龛,将董妃的塑像搬了下来。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,磕了几个头,说道:「国姓爷,你是英雄豪杰,我向你磕头,想来你也受得起。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,每天陪着你,你必定生气,我帮你赶走了,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。」想到师父的惨亡,不禁流下泪来。

全台百姓对董妃恨之切骨,而陈永华屯田办学、兴利除弊,有遗爱於民,百姓都称他为「台湾诸葛亮」。只是郑克爽当国之时,谁都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,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。此时韦小宝下了个「除董塑陈」的命令,人心无不大快,又听说韦小宝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,众百姓更是感激。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,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,台湾军民不免推爱,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,诫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。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,众百姓反觉这位少年韦大人和蔼可亲,宁可他镇守台湾,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。可是事与愿违,过得一个多月,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。韦小宝在岸边相迎,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上得岸来。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,便大声叫道:「韦兄弟,你好吗?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。」原来是索额图,心中大喜,抢上前去。两人便在跳板上拉住了手,哈哈大笑。

索额图笑道:「兄弟,大喜,大喜。皇上降旨,要你上北京去。」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,心道:「我若是肯去北京,早就去了,小皇帝很是固执,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。我不答应打天地会,他就不会见我的面。」施琅笑嘻嘻道:「皇恩浩荡,真是没得说的,皇上已答允撤了台民内迁的旨意。」

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,日日夜夜都在担忧,生怕皇帝坚执要弃台,大家都说皇帝的话是「金口」,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。施琅这句话一出口,岸上的官员听到了,忍不住大声欢呼,一齐叫了起来:「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」这消息不胫而走,到处是一片欢呼之声,跟着是劈劈拍拍的大放爆竹,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。

据史籍所载,当时朝廷决心弃弃台,已有成议,全仗施琅力争,大学士李麝又从中斡旋,这才决定设立官府,派置驻军。在当时似是小事,於後世却有莫大的影响。

当年施琅若不力争,清廷平了郑氏後就放弃台湾,将全合军民尽数迁入内地,则荷兰人势必重来,台湾从此不属於中国版图了。因此其时虽有不少人指施琅为漠奸,但於中华民族而言,其力排弃台之议,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国版图,功劳也可说极大。施琅曾奏减台湾地租田赋,康熙从其议,可说有惠於全台百姓。其次子施世纶,居官清廉,平民百姓若和官员缙绅争执,施世纶必袒护平民,因此民间称为「施清天」,即後世说部「施公案」的主角。施琅第六手施世骠,为福建水师提督,康熙六十年驻台,史称:「八月十三,怪风暴雨,相逼为灾,兵民多死。世骠终夜露立,遂病,九月,卒於军中,下旨悼恤,赠太子太保。」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,因而病死,也可说是个爱民好官。此是後话,按下不表。

且说索额图传下旨意,对韦小宝颇有奖勉,命他尅日赴京,另有任用。韦小宝谢恩毕,两人到内室摒众密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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