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鹿鼎记旧版

第一一○回 收买人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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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一○回 收买人心

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:「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,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。」钱老本点头道:「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,这也难怪。我们先把祭品呈上。」回头叫道:「带上来!」

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。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,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。王屋派众弟子瞧着这人,都是大为奇怪,不知对方捣甚麽鬼。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後,亲兵便拉住了铁链,不让他再走。钱老本道:「司徒少侠请看!」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,只见那人横眉怒目,却便是巴朗星。

王屋派众弟子一见,纷纷怒喝:「这是奸贼!快把杀了!」呛啷啷声响,各人挺起兵刃,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。

司徒鹤双手一拦,阻住各人,说道:「且慢!」抱拳向钱老本问道:「阁下拿得奸人,不知要如何处置?」钱老本道:「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,兼之昔日和司徒少侠有一面之缘,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,连同他所带的恶贼,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,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。」司徒鹤一怔,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好事?侧头瞧着巴朗星,心中将信将疑,寻思:「鞑子狡狯,定是有甚麽奸计。」

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:「操你奶奶,你看老子个鸟,你们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………」钱钱老本右手一掌,击在他後心,左足同时飞起,踢在他臀上。巴朗星手足被缚,难以避让,身子向前直跌,摔在司徒鹤的身边,再也爬不起来。

钱老本道:「这是敝上的一件小礼物,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。」回头叫道:「都带上来。」只见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铐镣的犯人过来,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。黑布揭去,露出面目,尽是巴朗星的部属。钱老本道:「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。」

到此地步,司徒鹤更无怀疑,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,说道:「尊驾盛情,敝派感激莫名。」寻思:「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,不知有何所求,难道是要我们投降鞑子吗?这可万万不能。」

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,说道:「那天跟司徒兄、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,一直记在心裏,只想那一天再来玩一手。」指着身後那具棺木,说道:「司徒老英雄的遗体,便在这棺木之中,这就抬上山去,缝在身躯之上安葬吧。」司徒伯雷身首异处,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,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愤恨无比,听说师父的首级送了回来,众人心中都是大慰,司徒鹤为人精细,仍恐有诈,走近棺木,见棺盖并未上笋,揭开一看,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,不由得大恸,拜伏在地,放声大哭。其余弟子见他如此,一齐跪倒哀哭。

司徒鹤站起身来,叫过一名师弟,亲自抬了棺木,走上山去,对韦小宝道:「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柱香。」韦小宝道:「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。」命众亲兵在山口等侯,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,随着司徒鹤上山。走到曾柔身边时,低声道:「曾姑娘,你好!」曾柔脸上泪痕未乾,一双眼哭得红红地,更显得楚楚可怜,抬起头来,道:「你是花差花差将军?」韦小宝大喜,道:「你记得我的名字?」曾柔低头嗯了一声,脸上微微一红。

她脸上这麽一红,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:「她为甚麽见了我要脸红?男人笑眯咪,不是好东西,女人面孔红,心裏想老公。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吗?不知我给她的四粒骰子还在不在?」低声问道:「曾姑娘,上次我给你的东西,你还收着吗?」曾柔脸上又是一红,转开了头,道:「甚么东西?我忘啦。」韦小宝好生失望,叹了口气。曾柔回过头来,轻轻一笑,低声道:「蹩十 !」韦小宝大喜,不由得心痒难搔,低声道:「我是蹩十,你是至尊!」曾柔不再理他,快步向前,去到司徒鹤身畔。

那王屋山四面如削玉,形若王者车盖,所以得名,绝顶处称为天坛,东有日精峯,西有日华峯。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。

一路上苍松翠柏,山景清幽。王屋山於道书中称「清虚小有洞天」,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,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。王屋派人众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,冬暖夏凉,胜於屋宇。

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。派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了入殓。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兄弟,在灵前上香致祭,跪下磕头,心想:「要讨好曾姑娘,须得越悲哀越好。」装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,想起身中假太后毒掌後时惨酷、为洪教主所擒後的惊险、一再被方怡欺骗的倒霉、阿珂只爱郑克爽的无可奈何,不由得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,初哭时尚颇勉强,这一哭开头,便即顺理成章,越哭越是悲切,说道:「司徒老英雄,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,大大的英雄好汉。当年见到你令郎的剑法,更知你武功了得,一直想拜在你的门下,做个徒子徒孙,学几招武功,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,那知道为奸人所害,呜呜………呜呜………真叫人伤心之极了。」

司徒鹤、曾柔本已伤心难受,听他这么一哭,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,哀号劲地。徐天川、风际中等本来不想哭的,但也不禁为众人的悲戚所感,洒了几滴眼泪。韦小宝挞胸顿足,大哭不休,反是王屋派弟子出来劝慰,这才收泪。他将巴朗星拉了过了,取过一柄钢刀,交在司徒鹤手裏,说道:「司徒少侠,你杀了这奸贼,为令尊报仇。」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,放在灵位之上。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。

本来以他小小年纪,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,那是他从「卧龙吊孝」这一出戏中学来。周瑜为诸葛亮气死後,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,哭拜尽哀,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佩。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,辞句又太古雅,韦小宝无法记住,否则在王屋山上依样葫芦的念了出来,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。

这么一来,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,何况当日韦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後,赠银释放,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。但他是清廷贵官,何以如此,众人始终不解。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,说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会青木堂的兄弟,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,他的身份却不予吐露,只怕一有泄漏,难免坏了大事,只含糊其辞,说他为人极有义气,「身在曹营心在汉」,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。司徒鹤一听之下,这才恍然大悟,更是连连称谢,其时语出至诚,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,又是不同了。

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後出处,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,又逢官兵围山,也没想过这回事。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,其时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,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,王屋派向来敬慕,又是志同道合。司徒鹤一听大喜,当即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一商议,人人赞同。他回来向钱老本请求加盟。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,韦小宝其实是青木堂的香主。

当日下午,天地会青木堂便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,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。众人拜过香主,便都是韦小宝时部属了。他心中喜欢,饮过结盟酒後,便想开赌,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。徐夭川、钱老本连忙劝阻,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,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。

韦小宝赌不成钱,有些扫兴,问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。徐天川道:「王屋山在山西、河南两省交界,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。按照本会规矩,越界收兄弟入会,但是不妨的,但各堂兄弟,却不能越界办事,最好是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。」钱老本道:「鞑子皇帝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,司徒兄弟各位若是不在王屋山了,韦香主就易於上报。」司徒鹤道:「正是,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。」韦小宝道:「司徒大哥,现下我们要去扬州,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。这祠堂起好,大夥儿就去打吴三桂了。」司徒鹤站起身来,大声道:「韦香主去打吴三桂,属下愿为前锋,率领众位师叔,师兄弟姊妹,跟吴三桂这恶贼拼个死活,为先父报仇雪恨。」

韦小宝喜道:「那再好也没有了,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吧。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,委屈了十些。」司徒鹤道:「为了打吴三桂,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。韦香上做得鞑子官,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。何况徐大哥、钱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手兵吗?」

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,收拾十山。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赴扬州。老弱妇孺则前赴保定府择地安居,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,自有人妥为照应。

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,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,知道难以脱逃,经他一番开导,大家一起归降。他已予以招安,收编为官兵。张勇等一齐向他庆贺,说道都统兵不血刃,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,立下大功。韦小宝道:「这是四位将军之功,若不是你们团团围困,众匪插翅难飞,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。待兄弟申报朝廷,各有升赏。」四将大喜,知道兵部尚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,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,兵部一定从优叙议。

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,前赴保定府安居,若说指定要他同去扬州,可有些说不出口。待见她换上男装。跟随司徒鹤一行,心中说不出的喜欢。一路之上,他总想寻个机会,跟她亲热一番。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,见到了他,只是腼腼腆腆的微笑不语。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,也是不得其便,不由得心痒难搔。倘若他只是主帅,早就假公济私,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,但身为天地会香主,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,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,只有乾咽馋涎,等候机会了。

沿途官员迎送,贿赂从丰。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,迤逦南下,行李日重。跟天地会兄弟说起,言道我们败坏鞑子朝廷的吏治,贿赂收得越多,各地官员名声不好,将来起兵造反,越易成功。徐天川等深以为然。

不一日来到扬州。江苏省巡抚、布政使、按察使、学政、淮阳道、粮道、盐道、河工道、扬州府知府、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,得知钦差大人到来,早就迎出数里之外,钦差行辕本来设在淮扬道台衙门之中,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,只住得一晓,便搬了出去。

他想行辕所在,最妙不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,钦赐衣锦荣归,自是以回去故居,最为风光。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在妓院之中,毕竟说不过去,寻思当日在扬州之时,所怀抱的雄心大志,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外,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。

扬州芍药,擅名天下,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,名种千百,花大如碗。韦小宝在十岁那一年上,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,见芍药开得美丽,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,给庙中和尚见到了,夺下他手中芍药,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。韦小宝又踢又咬,跟那和尚打闹起来。他小小年纪,如何打得过这胖大和尚?给和尚推在地下,踢了几脚。众顽童一哄而前,乱拔芍药。那和尚叫嚷起来,禅智寺裏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,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。韦小宝因是祸首,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,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,回到丽春院,又给母亲罚了一天没饭吃。虽然他终於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,但对这一役「禅智寺采花受辱」却引为大恨,次日来到寺前,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,从如来佛的妈妈一直骂到和尚的女儿,宣称终有一日,「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,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,掘成粪坑」,直骂到庙中和尚追将出来,他拔足飞奔为止。

过得数年,这件事早就忘了,这日回到扬州,要觅地作为行辕,这才想起禅智寺来,当下跟淮扬道道台说了,有心要去作践一番。那道台寻思:「禅智寺是佛门胜地,千年古刹。钦差住了进去,只怕扰得一场胡涂。」说道:「回大人:那禅智寺风景当真极佳,大人高见,卑职钦佩之至。不过在庙裏动用荤酒,恐伯不怎么方便。」韦小宝道:「有其麽不便?把庙里的菩萨搬了出来,也就是了。」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,更是吓了一跳,心想这可要闯出祸来,扬州城裏众百姓若是动了公愤,那可难以处理,当下陪笑请了个安,低声道:「回大人:扬州烟花,那是天下有名的。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,来到敝处,卑职自当尽心服侍,已挑了不少善於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,供大人赏鉴。和尚庙裏硬床硬板凳,只怕煞风景得很。」

韦小宝一听,心想倒也有理,笑道:「依你说,那行辕设在何处才是?」那道台道:「扬州盐商有一个姓何的,他家的何园,称为扬州名园第一。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,早就预备妥妥贴贴,盼望大人光临。只是他功名太小,不敢出口。大人若不嫌弃,不妨移驾过去瞧瞧。」

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,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过,听到墙裏传出丝竹之声,心中十分羡慕,只是从无机缘进去望上一眼,这时听了那道台的说话,忙道:「好啊,这就去住上几天,若是住得不适意,咱们再搬便是。扬州盐商很多,咱们一家家的挨班儿住过去,吃过去,也吃不穷了他们。」

那何园栋宇云连,泉石幽曲,果为大观,比之皇宫内院和吴三桂的五华宫,自然大大不如,但亭舍玲珑,建构精美,一看便知每一尺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。韦小宝大为称意,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。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。

其时扬州繁华甲於天下。在唐代便有「十里珠帘,二十四桥风月」之说。到得清初,淮盐集散於斯,更是兴旺。据史籍所载,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(十六岁以上的男子),明清之际,扬州惨遭清兵屠戮,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,但至康熙六年,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,元气已完全恢复。

次日清晨,扬州城中的大小官员排着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。韦小宝接见後,随即宣读圣旨。他不识康熙上谕所写的字,早叫师爷教他念得熟了,这时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将出来,总算记心甚奸,倒也没有背错,只不过匆忙之中将上谕倒拿了,旁人也没发觉。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粮钱,还要抚卹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,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,无不山呼万岁,叩谢皇恩浩荡。

韦小宝宣旨已毕,说道:「众位大人,兄弟出京之时,皇上吩咐,说道扬州出产殷富,近来吏治松弛,兵备也不整饬,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。咱们做奴才的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皇上对扬州百姓这麽爱惜,咱们居官的,自然应当尽心竭力,报答圣恩才是。」文武官员齐声称是,心下不由得暗暗发愁。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给他的。韦小宝知道要贿赂收得多,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,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,所以对扬州文武官员恐吓一番,势不可免,只不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,恰到好处,又要文诌诌的官腔十足,却非请教索额图不可了。

官样文章做过,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,编造应卹灾户名册,差人前赴四乡,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号。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,这些时候,便是让他在扬州这销金窝裏享福了。康熙派他这个差使,一来是让他衣锦还乡,二来清凉寺做和尚,远赴罗刹国等等都是苦差,这次给他一个天下第一等的优差调剂调剂。此後数日之中,巡抚设宴,布政司、按察司设宴、诸道设宴,自是陈列方丈,罗列珍馐,极尽豪奢,不在话下。

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,只是酬酢无虚,始终不得其便。钦差大人的母亲在扬州做妓女,这件事可万万揭穿不得,丢脸出丑事小,失了朝廷体统事大,何况他做大官已久,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,任由她沦落风尘,实是大大的不孝,给御史参上一本,连皇帝也难以回护。心想只好等定了下来,悄悄换了打扮,去丽春院瞧瞧,然後命亲兵把母亲送回北京安居,务须做得神不知、鬼不觉才是。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采油的主意,但见风色不对,立刻快马加鞭,逃之天天,不料官儿越做越大,越做越开心,这时竟想到要接母回京,那是有意把这宫儿长做下去了。

过得数日,这一晚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,为钦差洗尘。吴之荣从道台那裏听到,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,心想禅智寺的精华,不过寺前一个芍药圃,钦差大人属意该寺,必是喜欢赏花。他善於逢迎,早於数日之前,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。乃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,树上的枝叶一仍如旧,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,棚内种满花木青草,再以竹节引水,流转棚周,淙淙有声,端的是极见巧思,饮宴其间,便如是身在山野一般,此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,又是别有一般风味。

那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,周身没半根雅骨,来到花棚,第一句便问道:「怎么这裏有个凉棚?啊,是了,定是庙裏和尚搭来做法事用的,放了焰口,便在这裏施饭给饿鬼吃。」吴之荣一番心血,全然白用了,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。

吴之荣还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,登时周身的不自在,陪笑道:「卑职见识浅陋,这裏布置不当大人的意,实在该死。」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,巡抚、布政司等都是相识的,招呼了便即就座。其余宾客不是名士,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。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,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,便有数十种之多,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,却也不能尽识。

喝了一会茶,日影渐渐西斜。日光照在花棚外种千株芍药之上,璀灿华美,真如织锦一般。韦小宝越看芍药越是生气,想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,恨不得立时将所有的芍药尽数拔起来烧了,只是须得想个藉口,才好下手。正寻思间,那巡抚笑道:「韦大人,听大人口音,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。淮扬水土厚,所以既出人才,也产好花。」众官只知钦差是正黄旗满洲人,这几日听他说话,颇有扬州乡音,所以乘机捧他一捧。韦小宝心中正在想禅智寺的僧人可恶,登时脱口而出:「扬州就是和尚不好。」

巡抚一怔,不明他真意何指。布政司是个乖觉而有学识的人,接口道:「韦大人所见甚是。扬州的和尚势利,奉承官府,欺辱穷人,那是自古已然。」韦小宝大喜,笑道:「是啊,大人是读书人,知道书上写得有的。」布政司笑道:「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,不就是出在扬州的吗?」韦小宝最爱听故事,忙问:「甚麽『黄布比沙龙』的故事?」

那布政司道:「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。唐朝乾元年间,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,诗人王播年轻时家中贫苦……」韦小宝心想:「原来这人叫作王播,不是一块黄布。」听他续道:「……在木兰院寄居。庙裏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,王播听到钟声,也就去饭堂吃饭。和尚们讨厌他,有一次大家先吃饭,吃完了饭再撞钟。王播听到钟声,走进饭堂,只见僧众早巳散去,饭菜已吃得乾乾净净……」韦小宝在桌上一拍,怒道:「他妈的和尚可恶。」布政司道:「是啊,吃一餐饭,费得几何?当时王播心中惭愧,在壁上题诗道:『上堂已了各西东,惭愧阇黎饭後钟。』」

韦小宝问道:「『阇黎』是甚麽家伙?」众官和他相处多日,知道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,旗人的功名富贵多不从读书而来,那也不以为奇。布政司道:「阇黎就是和尚了。」韦小宝点头道:「原来就是贼秃。後来怎样?」布政司道:「後来王播做了大官,朝廷派他镇守扬州,他又到木兰院去。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。他去瞧瞧当年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,只见墙上黏了一块名贵的碧纱,将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,以免损坏。王播很是感慨,在後面又续了两句诗道:『三十年前尘土面,-如今始得碧纱笼。』」韦小宝道:「他定是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?」布政司道:「王播是风雅之士,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,也就算了。」韦小宝心道:「倘若是我,那有这么容易罢手的?不过要我题诗,可也没有本事。老子只会拉屎,不会题诗。」

说了一会故事,撤茶斟酒。韦小宝见王进宝一口一杯,喝得甚是爽快,心念一动,说道:「王将军,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,那就特别雄壮,是不是?」

韦小宝一面说,一面大做眼色。王进宝不明其意,说道:「这个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采购名种好马,甚麽蒙古马、西域马、川马、滇马,皇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,是不是?」康熙着意於畜马,王进宝是知道的,便道:「大人说得是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熟知马性,在北京之时,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花,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。皇上这般爱马,咱们做奴幸的,自该上仰圣意。倘若把这裏的芍药花一古脑儿掘起,送到京师,交给兵部车驾司喂马,皇上得知,必定龙颜大悦。」

众人一听,脸上神色个个十分古柽。芍药花能壮马,那倒是第一次听见,瞧王进宝唯唯否否的模样,显是不以为然,只是不敢公然驳回而已。但韦小宝开口皇上,闭口皇上,抬出皇帝这顶大帽子来,又有谁敢稍示异议?眼见这千余株异种芍药尽数毁於他手,扬州从此少了一个名胜,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?人人面面相觑,说不出话来。

知府吴之荣道:「韦大人学识渊博,真是教人佩服。这芍药根叫做赤芍,『本草纲目』中是有的,说道功能去瘀活血。芍药的名称中有个『药』字,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。马匹吃了芍药,血脉畅通,自然奔驰如飞。将来大人回京,卑职派人将这裏的芍药花都掘了,请大人带回京城。」众官一听,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,为了迎逢上官,竟要毁去扬州的美景。韦小宝拍手笑道:「吴大人办事干练,好得很,好得很。」吴之荣大为得意,忙下座请安,说道:「谢大人夸奖。」

那布政司走出花棚,来到芍药丛中,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,回入座中,双手呈给韦小宝,笑道:「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,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。」韦小宝一听又有故事,便接过花来,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,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綫,甚是娇艳,便插在帽上。那布政司道:「恭喜大人,这芍药有个名称,叫作『金带围』,乃是异常少见时名种。古书上记载得有,见到这『金带围』的,日後会做宰相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那有这麽准?」布政司道:「这故事出於北宋年间。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,就是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,忽然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朶大花,花瓣深红,腰有金钱,便是这金带围了。这种芍药从所未有,极是珍异。下属禀报上去,韩魏公驾临观赏,十分喜欢,见花有四朶,便想再请三位客人,一同赏花。」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,果觉红黄相映,分外灿烂。那一条金色横纹,更是百花所无。布政司道:「那时在扬州的有两位出名人物,一是王珪,一是王安石,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。韩魏公心想,花有四朶,人只三个,未免美中不足,另外请一个人罢,名望却又配不上。正在踌躇,忽有一人来拜,却是陈升之,那也是一位名士。韩魏公大喜,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,将四朶金带围摘了下来,每人头上簪了一朶。这故事叫做『四相簪花宴』,这四人後来都做了宰相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这倒有趣。这四位仁兄,都是有名的读书人,会做诗做文章,兄弟可此不上了。」布政司道:「那也不然。北宋年间,讲究读书人做宰相。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,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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