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鹿鼎记旧版

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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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一回 薄情寡义

施琅心中不忿,将他抓来斩了。郑成功怪他事上无礼,将他全家逮捕要杀。施琅逃了出去,他父母、兄弟。妻子、孩子终於尽数为郑成功所杀。施琅怀恨之下,便去降了清朝。陈近南叹了口气,余道:「平心而论,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。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,纵然受了寃屈,又有甚麽法子?」施琅道:「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寃而死?」

陈近南厉声道:「就算你不能做岳飞,可也不能做秦桧,你逃得性命,也就是了。男子汉大丈夫,岂能投降鞑子,去做猪狗不如的汉奸?」施琅道:「我父母兄弟、妻子,儿女又犯了甚麽罪,为甚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?他杀我全家,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!」陈近南道:「报仇事小,做汉奸事大。今日我杀了你,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。」施琅脑袋一挺,道:「好,你杀我便了。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,不是我没脸见他。」

陈近南厉声道:「你到这当口,还是振振有词。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,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。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,浴血苦战,功劳着实不小,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,侮慢大将,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,虽然投敌叛国,绝无可恕,但他全家无辜被戮,实在也是其情可悯,说道:「我给你一条生路。你若立誓归降,重归郑王爷麾下,今日就饶了你性命。今後你将功赎罪,尽力於恢复大业,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。施兄弟,我良言相劝,盼你回头。」最後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。

施琅低下了头,脸有愧色,说道:「…我若再归台湾,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?」陈近南回剑入鞘,走近去握住他手,说道:「施兄弟,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,只要你今後赤心为国,过去的一时胡涂,又有谁敢来笑你?就算是关王爷,当年也降过曹操。」

突然背後一人说道:「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,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。你快快将他杀了。」陈近南回过头来,见说话的正是郑克爽,便道:「二公子,施将军善於用兵,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。他投降过来,於我反清复明的大业有大大好处。咱们当以国家为重,过去的私人怨仇,谁也不放在心上罢。」

郑克爽冷笑道:「哼,此人到得台湾,握了兵权,我郑家还有命麽?」

陈近南道:「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,我以身家性命,担保他决无异心。」郑克爽冷笑道:「等到他杀了我全家性命,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 ?台湾是我郑家的,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。」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,强忍怒气,还待要说,施琅突然拔足飞奔,叫道:「军师,你待我义气深重,兄弟永远不忘。郑家的奴才,兄弟做不了……」

陈近南叫道:「施兄弟,回来,有话…」突然背心上一痛,一柄利刃自背刺入,从胸口透了出来,却原来是郑克爽忽施暗算。凭着陈近南的武功,便有十个郑克爽也杀他不得,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,却被郑克爽骂走,知道这人将才难得,只盼再图挽回,那里料得到站在背後的郑克爽一剑刺到?

原来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後,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、厦门,郑经很得军心,却好声色,和乳母通奸生子,郑成功愤怒异常,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。诸将认为是「乱命」,不肯奉令,公启回禀,有「报恩有日,侯阙无期」等语。郑成功见部将拒命,更是愤怒,不久便即病死,年方三十九岁。合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。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,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廷平王位。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,王爷早逝,俱因乳母生手而起,所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藏十分痛恨,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。郑经却不听母言。董夫人和冯鍚范等暗中密谋,知道要拥立克爽,必须先杀陈近南,以免他从中作梗,数次加害,都被他避过。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命,反而在通吃岛上遭了此人毒手。

这一剑突如其来,谁都出其不意。冯鍚范正要追赶旅琅,只见韦小宝手振匕首,已向郑克爽刺去。冯锡范挺剑格挡,嗤的一响,手中长剑断为两截。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,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。冯鍚范跟着一脚,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,待要追击,双儿抢上拦住。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左右夹攻。

韦小宝爬起身来,拾起匕首,大叫:「他害死了总舵主,大夥儿跟他拚命!」向郑克爽冲去。阿坷抢过挡住,喝道:「小宝,别胡闹。」韦小宝哭叫:「你才胡闹!今日他就是我老子,也非杀了他不可。」这时又有几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。

冯鍚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,兀自占到上风,拍的一掌,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。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,冯鍚范抛下对手,向郑克爽身畔奔去,一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。他知道陈近南既死,这夥人以韦小宝为首,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,当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。双儿叫道:「相公。快跑!」纵身扑向冯鍚范後心。

韦小宝道:「你自已小心!」拔足便奔。冯锡范心想:「若是去追这小鬼,公子无人保护。」手臂一长,搀起了郑克爽。向着韦小宝追来。他武功当真了得,手裏虽是抱着一人,还是奔得此韦小宝快了几分。

韦小宝回头一看,吓了一跳,伸手便想去按「含沙射影」的机括,可是脚步稍缓,冯鍚范来得好快,一掌已然拍到。这当儿千钧一发,若是发出暗器,只怕要给他打得脑浆进裂,只得斜身一闪,用上了「神行百变」之技。斜刺裏逃了出去。

冯鍚范这一下冲过了头,急忙收步,转身追来。韦小宝叫道:「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!来摸你的头了!」说得两句话,松了一口气,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。後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,只盼截下冯锡范来。但韦小宝东窜西奔,变幻莫测,冯鍚范抱了郑克爽,身法究竟不大灵便,一时追他不上。双儿和风际中又相距数丈,难以迫近。

追逐得一阵,韦小宝渐感气喘,情急之下,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。冯鍚范大喜,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,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外,四面临空,更无退路,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。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,「神行百变」功夫便使不出来,他刚踏上崖顶,冯锡范也巳赶到。韦小宝大叫:「大老婆、中老婆、小老婆,大家快来帮忙,再不出来,大家要做寡妇了。」

他逃向悬崖之时,崖上五女早已瞧见。洪夫人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,仍是奔跃如飞,武功之强,此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巳,早巳持刀伏在崖边,待得冯锡范赶到,刷的一刀,拦腰疾砍。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呼小叫,只道仍是扰乱人心,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,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,着实了得,微微一惊,退了一步,大喝一声,左足微晃,右足突然飞出,正中洪夫人手腕。洪夫人「啊」的一声,柳叶刀脱手,激飞上天,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,身子对准了冯鍚范,右手在腰板「合沙射影」的机括上一掀,嗤嗤声响,一篷绝细金针急射而出,尽数打中在冯鍚范和郑克爽身上,其中一针还刺入了冯锡范的左目。冯锡范大声惨叫,松手放开郑克爽,两人都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。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,见两人来势甚急,当即跃起避过,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,金针上毒性已发,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叫大嚷,不住翻滚。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後,遵从师训,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,这「含沙射影」金针上所喂的毒药只是麻药,并非致命剧毒,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,见血封喉,中人立毙,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,早已气绝,饶是如此,金针入体,仍是麻痒难当,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,蜈蚣一齐咬噬一般。冯鍚范虽然硬朗,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。

阿珂抢到郑克范身边,伸手相扶,急问:「你…你怎么了?」郑克爽痒得神智胡涂了,反手便是一掌,叫道:「滚开,滚开!」阿珂猝不及防,这一掌正中左颊,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。韦小宝、双儿、风际中、洪夫人、方怡、沐剑屏、公主、曾柔等先後赶到,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,都是相顾骇然。

韦小宝微一定神,喘了几口气,抢到陈近南身边,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,兀自插在身上,但尚未断气,不由得放声大哭,抱起了他身子。陈近南功力深湛,内息末散。低声道:「小宝,人总是要死的。我…我一生为国为民,无愧於天地。你…你…你也不用难过。」韦小宝只是叫:「师父,师父!」

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,每次相聚,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,心下惴惴,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,遮掩自己不求上进,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。

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,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,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,立时充塞胸臆,恨不得代替他死了,说道:「师父,我对你不住,你…你传我的功夫,我…我…我一点儿也没学。」陈近南微微笑道:「你只要做好人,师父就很欢喜,学不学武功。那…那并不要紧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一定听你的话,做好人,不…不做坏人。」陈近南微笑道:「乖孩子,你向来就是好孩子。」韦小宝咬牙切齿,恨恨的道:「郑克爽这恶贼害你,呜呜,呜呜,师父,我已制住了他,一定将他斩成肉酱,替你报仇,呜呜,呜呜……」边哭边说,泪水直流。

陈近南身子一颤,忙道:「不,不!我是郑王爷的部属,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。咱们无论如何,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血……宁可他无情,不能我无义,小宝,我就要死了,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。你…你千万听我的话………」他本来脸含微笑,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,又道:「小宝,你答应我,一定要放他回台湾,否则,否则我死不瞑目。」韦小宝无可奈何,只得答应,道:「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,我听你…听你吩咐便是。」陈近南登时安心,吁了口长气,缓缓的道:「小宝,天地会…反清复明大业,你好好干,咱们汉人齐心合力,终能恢复江山,只可惜…可惜我见…见不着了……」声音越说越低,一口气吸不进去,就此逝世。

韦小宝抱着他身子,大叫:「师父,师父!」叫得声嘶力竭,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。

洪夫人等一直站在他身畔,眼见陈近南已死,韦小宝悲不自胜,人人都感凄侧。洪夫人轻抚他肩头,柔声道:「小宝,他师父过去了。」韦小宝哭道:「师父死了,死了!」他从来没有父亲,内心深处,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,以弥补这个缺陷,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!此刻师父逝世,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,难以抑制,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。

洪夫人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,将陈近南的尸身轻轻接过,稳稳放在地下,说道:「害死你师父的凶手,咱们怎生处置?」小宝跳起身来,破口大骂:「辣块妈妈,小王八蛋。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,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,使过郑家一文钱。你奶奶的臭贼,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。师父要我饶你性命,好,性命就饶了,那一万两银子,赶快还来,你还不出来吗?我割你一刀,就抵一两银子。」一面駡,一面执着匕首,走到郑克爽身边,伸足向他乱踢。

这时郑克爽伤口痛痒稍止,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,当真是大喜过望,可是债主要讨债,身边却没带着银子,哀求道:「我…我回到台湾,一定加十倍,不,加一百倍奉还。」韦小声在他头上踢了一脚,駡道:「你这狼心狗肺、忘恩负义的臭贼,说话有如放屁。这一万刀非割不可。」伸出匕首,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。

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,向阿珂望了一眼,只盼她出口相求,突然想到:「不对,不对!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,此刻她若出言为我说话,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,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。」说道:「一百万两银子,我一定还的。韦香主,韦相公若是不信……」

韦小宝又踢他一脚,骂道:「我自然不信,我师父信了你,你却一剑将他杀了!」说到这裏,悲愤难禁,一刀便要往他脸上剌落。郑克爽叫道:「你不信,我请阿珂担保。」韦小宝道:「担保也没用。她保过你的,後来还不是赖帐。」郑克爽道:「我有抵押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,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,你还了我一百万银子,我把你的狗头还你。」郑克爽道:「我把阿珂抵押给你!」

霎时之间,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,手一松,匕首掉落,嗤的一声,插入泥中,和郑克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。郑克爽「啊哟」一声,急忙缩头,说道:「气我把阿珂押给你,你总信了,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,你再把阿珂还我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倒可商量。」阿珂急叫道:「不行,不行。我不干。」郑克爽怒道:「为什麽不干?你这无情无义的小贱人,他要割我一万刀,你没听见麽?我遭逢危难,你也不救我一救。」阿珂又气又怒,「哇」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
郑克爽怒道:「我此刻大祸临头,你毫不关心。我不要你了,你就是跪在地下求我,我也不要你了。」他知道越是说得斩钉截铁,不要阿珂,自己越有活命的指望。阿珂越是气苦,双手按面,坐倒在地。

韦小宝心中暗喜,说道:「你说不要她?怎麽又会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她,可见当面说谎。」郑克爽急道:「这女人对我无情无义,我是决计不要的了。韦香主若肯要她,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。咱们两不亏欠,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。」韦小宝心中千肯万肯,仍是摇头,说道:「她的心向着你,我买了她来何用。过得几天,她又逃到你身边了。」郑克爽道:「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,怎麽还会向着我?」

韦小宝又惊又喜,颤声道:「你………你说甚麽?」郑克爽道:「那日在扬州丽春院裏,你跟她同床,她有了孩子………」阿珂一跃而起,掩面向大海飞奔,只觉情郎无义,实是不想活了,只想跳海死了乾净。双儿几步追上,挽住她手臂,拉了回来。阿珂哭道:「你……你答应不说的,怎麽………怎麽又说了出来?你说话就如是放……放…」虽在羞怒之下,仍觉这「屁」字不雅,没有说出口来。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,只怕他又有变卦,忙道:「韦香主,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。我跟他清清白白,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後,才好做夫妻。你…你千万不可多疑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便宜老子,你又干么不做?」郑克爽道:「她自从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,常常记挂着你,跟我说话,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,我还要她做甚麽?」阿珂只是顿足,脸上一阵红,一阵白,怒道:「你甚麽…甚麽都说了出来。」这么说,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了。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好!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吧!」郑克爽也是大喜,忙道:「多谢,多谢!祝你们两位百年好合,这份贺礼,兄弟…兄弟日後补送。」说着慢慢爬起身来。韦小宝呸了一声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駡道:「我这一生一世,再也不见你这臭贼。」心想:「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,日後却不妨派人去杀他给师父报仇。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,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。」

两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旁道,这时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,才过来扶住郑克,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。郑克爽眼望海心,心感踌躇。施琅所乘时战船已然远去,岸边还泊着两艘桅断帆毁,给清兵大炮轰得破烂不堪,眼见已难以行驶,另一艘则甚是完好,那显是韦小宝等要乘坐的,决无让给自己之理。他低声道:「冯师父,咱们没船,那怎么办?」冯鍚范道:「上了小艇再说。」

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。突然间身後一人厉声喝道:「且慢,韦香主饶了你们牲命,我可没饶。」郑克爽吃了一惊,只见一人手执钢刀,奔了过来,正是天地会的好手风际中。郑克爽道:「你…你是天地会的兄弟,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,你…你…」风际中厉声道:「我怎麽样?给我乖乖的站住了。」郑克爽心中害怕,只得应了声:「是。」

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,说道:「韦香主,这人害死总舵主,那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,决计饶他不得。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,不肯杀他子孙,韦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,不能下手。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,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。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,为总舵主报仇。」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,放在耳後,侧头作倾听之状,说道:「你说甚么?我的耳朵忽然聋了,甚麽话也听不见。风大哥,你要干甚麽事,不妨放手去干,不必听我号令。我的耳朵生了毛病,唉,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。」这话再也明白不过,要杀郑克爽,尽可下手,他决不阻止。

眼见风际中有迟疑之意,韦小宝又道:「师父临死之时,只是叫我不可杀死郑克爽,可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。只要我不亲自下手,也就是了。天下几万万人,个个可以杀他,又有谁管得了?」阿珂急道:「小宝,你不能让人杀他。我答应永远…永远跟着你便是。」韦小宝叹了口气,伸手击打自己双耳,自言自语:「真是奇怪!怎么忽然之间,一句话也听不见了·阿珂,你说你肚子裏怀的是双胞胎?那…那真有趣得很了。」阿珂顿足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。你假装聋子,我才不信呢。」

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,道:「韦香主借一步说话。」两人走出十余丈,风际中道:「韦香主,皇上一直很喜欢你,是不是?」韦小宝大奇,道:「是啊,那又怎样?」风际中道:「皇上要你杀总舵主,你不肯,自己逃了出来,足见你义气深重。江湖上的英雄好汉,人人都是十分佩服。」韦小宝摇了摇头,凄然道:「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。」风际中道:「总舵主是给郑克爽害死的,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,那也算是办到了……」韦小宝听到这裏,大是诧异,道:「你…你为甚么说这…这样的话?」

风际中道:「皇上心中,对三个人最是忌惮,这三人不除,皇上的龙庭总是坐得不稳。第一个是吴三桂,那不用说了。第二个便是总舵主,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,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,皇上十分头痛。现在总舵主是死了,了结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……」韦小宝听到这裏,脑海突然灵光一闪:「是你,是你,原来是你!」

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,康熙无不备知底细,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,也能背诵如流。初时韦小宝只道小皇帝果真有诸葛亮、刘伯温的本事,捏指一算,便上知一千年,下知五百年。但後来仔细想想,就算小皇帝是真命天子,天上星宿下凡,真龙化身,也不过命大福大,凡人伤他不得而已,那有什麽事情都知道之理。否则的话,自己偷了他的四十二章经,他怎么就不知道?自己不肯炮轰伯爵府,却和天地会的众位朋友逃了出来,他事先又怎么料不到?可见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,而且这人必定是自己身边十分亲密之人。但青木堂中这些朋友个个赤胆忠心,义气深重,决计不会去做奸细,出卖朋友。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,却没半点端倪可寻,只觉此事古怪,难以索解而已。

此刻风际中这麽一说,他才恍然大悟,心道:「我真是该死,怎麽会想不到此人头上。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,天地会众人之中,就只他一个不在伯爵府裏。这件事早已明白不过,在伯爵府裏的,决不会是奸细,否则大炮轰去,有谁逃得性命?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,所以先行避开。唉,我真是大傻瓜一个,他此刻若是不说,我还是蒙在鼓里。」要知风际中一直沉默寡言,模样老实之极,武功虽高,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无异。韦小宝心中偶尔推想这奸细是睢,只想到口齿灵便、市侩一般的钱老本,举止轻捷,精明乖巧的徐天川,办事周到、能干练达的高彦超,脾气暴躁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,连见多识广、豪爽慷慨的樊纲也曾猜疑过,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,从来不会有过一丝一毫的疑心。

他突然又想:「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,难道她……她也是奸细,也对我不忠吗?」想到此节,不由得心中一酸,但随即明白:「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。他知道我十分喜爱这个小丫头,若是我轰死了双儿,此後事情拆穿,定会恨他一世。他只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,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,天地会一灭,皇上便用他不着。我若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,他就抵挡不住,所以不敢当真得罪了我。」

这些推想说来话长,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,只是灵机一闪之间,便即明白,说道:「风大哥,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,免得我大炮轰死了她。」

风际中「啊」的一声,登时脸色大变,退后两步,手按刀柄,说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我心照不宣,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。」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十分宠爱,此言谅来不假,问道:「那你为什麽不遵圣旨?」这句话一问,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。韦小宝微笑道:「风大哥,那你可必明知故间。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。皇上待我,那是没得说的了,果真是皇恩浩荡,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。现下师父已经死了,我还有什麽顾虑的。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免我的死罪。」风际中道:「眼下便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,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人,除了吴三桂、陈近南之外,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。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,解去北京,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。皇上这一欢喜,韦都统,你便有天大的死罪,皇上也都赦免了。」

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,口中也便改了称呼,叫他为「韦都统」,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。韦小宝一听,心下甚是恼怒,寻思:「你这没良心、没义气的奸贼,居然叫我师父的名字。」但想到如能和康熙言归於好,却也是十分开心之事,做不做官,那也罢了,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,却有无穷的乐趣。

风际中又道:「韦都统,咱们回到北京,仍是不可揭穿了。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,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。你义气深重,甘心抛却了荣华富贵,伯爵不做,都统不做,只是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,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。这些时候来,江湖上沸沸扬扬,说的都是这件事,那一个不佩服都统的英雄豪气?」韦小宝大是得意,问道:「大家当真这么说?你这可不是骗人?」风际中忙道:「不,不…卑职决诈不敢欺骗都统大人。」韦小宝心想:「他自称卑职,不知做的是什麽官?」虽然好奇,却不敢问。一问之下,便露出了马脚,「皇上什么都已对我说了」这句话就不对了,转念又想:「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。」微笑道:「你立了这塲大功,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,现下是什麽官儿了?」风际中道:「皇上恩典,赏了卑职当都司。」韦小宝心道:「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,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十七廿八级。」要知清朝官制,伯爵是超品大官,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。汉人的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,总兵正二品,此下是副将、参将,游击,才轮到司。但瞧风际中的模样,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,眼光中巳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,便拱手笑道:「恭喜,恭喜。这是皇上亲手提拔,与众不同。」

风际中请了一个安,道:「今後还仗大人多多裁培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咱们是自己人,那有甚麽说的?给皇上办事,你本事大过我啊。」

风际中道:「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?回大人:皇上吩咐卑职,若是见到大人,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,不可抗命违旨。卑职听皇上的口气,对大人着实看重,可说是十分思念。这番立了大功,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,皇上一喜欢,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。」 ·

韦小宝嗯了一声,道:「那你是该升游击了。」风际中道:「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,皇上见到大人,心裏欢喜,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。升不升官,那是皇上的恩典。」韦小宝心想:「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,原来这麽会打官腔。」风际中又道:「大人当上了天地会的总舵主,将天下十八省各堂香主、各处的重要头目统统调在一起,说是为陈近南开丧,那时候一网打尽,教这些图谋不轨、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。这塲大功劳,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。大人你想,当日你若是遵旨杀了陈近南、徐天川这一千人,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,杀了一个总舵主,又会立一个总舵主,总是杀不乾净。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,那才能斩草除根,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。」这一番言语,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暗想:「这个毒计,果然厉害之极,想来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出,多半是小皇帝的计策。我回去北京,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,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。这一番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,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。」

韦小宝越想越是寒心,寻思:「小皇帝要我投降,要打我屁股,那都不打紧,但逼我去做天地会总舵主。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,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,这件事一做,天下英雄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,死了之後也见不得师父。这裏的大妞儿、小妞见都要打从心底裏瞧我不起。就算旁人不理会,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,总还有那麽一丁点儿。」

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,口中「哦哦」连声,心想:「我若是不答应,他立时便跟我翻脸。动起手来,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,未必便输了。只是这厮武功很高,我这些大妞儿,小妞儿若是给他杀了一两个,那可乖乖不得了。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『含沙射影』。」说道:「去见皇上,我倒也很是高兴,只不过…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,未免太也不讲义气,不够朋友,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。」风际中道:「大人说得是。可是常言道得好: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对,对!无毒不丈夫…咦,啊哟,怎么郑克爽这小子逃走了?」

风际中吃了一惊,回头去瞧。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,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,却见双儿抢上前来,叫道:「相公,甚麽事?」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,一直关心,忽听得韦小宝惊呼「啊哟」,当即纵身而前。韦小宝这『含沙射影』若是一发出,风际中固然打中,却也势须波及双儿,这睁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,可就不敢按下去。

风际中一转头间,见郑克爽和冯鍚范兀自站在岸边,并无动静,立知不妙,身子一矮,反手巳抓住了双儿,将她挡在自己身前。以双儿的武功,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,只是突然出手,双儿全无提防,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,上身酸麻,登时动弹不得。风际中沉声道:「韦大人,请你举起手来。」

偷袭的良机既失,双儿又被制住,韦小宝登落下风。便笑嘻嘻的道:「风大哥,你开甚麽玩笑?」风际中道:「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,卑职很是害怕,请你举起了双手,否则的话,卑职只好得罪了。」一面说,一面推着双儿向前,自己始终躲在她身後,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。

苏荃、方怡、阿珂等见这边起了变故,一齐奔来。风际中心想:「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,不敢动手,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。她们只爱惜这小子。」左手拔出钢刀,手臂一长,刀尖已指在韦小宝的喉头,喝过:「大家不许过来!」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,当即停步,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奇,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,刚才还并肩抗敌,怎么一转眼间,一言不合,便动起手来?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爽,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。

韦小宝刀尖抵喉,微微向後一仰,风际中的刀尖跟着前推,喝过:「韦大人,请你别动,钢刀不生眼睛,得罪莫怪,还是举起手来吧。」韦小宝无奈,只得慢慢举起手来,笑道:「风大哥,你想升大官,发大财,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。」风际中道:「升官发财固然要紧,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。」突然身子一侧,已抢到韦小宝身後,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,指住他的後心,说道,「韦大人,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,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。」

韦小宝只有苦笑,只觉背心上微痛,知道匕首的刀尖已刺破了外衣,虽然穿着护身宝衣,这柄宝刀却挡它不住。风际中喝道:「你们个个人都转过身去,抛下了兵刃。」

苏荃等无奈,只得依言转身,抛下兵器。风际中见尚有六名天地会的兄弟站在一旁,向着他们叫道:「大家都过来,我有话说。」那六人莫名其妙,慢慢走了过来。

风际中右肘一抬,拍的一声,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「大椎穴」,左手钢刀挥出,擦擦、啊啊、拍拍、哎唷几下声响,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。他在顷刻之间连砍六刀,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。出刀之快,砍杀之狠,实是罕见。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,一齐回过身来,眼见六人尸横就地,或头、或颈、或胸、或背、或腰、或肩,伤口中都是鲜血泉涌,众女无不惊呼失声,心胆俱落。

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,动起手来,自己只有孤身一人,因此抢上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,一来立威镇慑,奸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;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。这麽一来,对方人数虽多,却只剩下一个少年,七个女子,自己一人便料理得了。他左手长刀回过,又架在韦小宝颈中,说道:「韦大人,咱们下船吧。」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,便是立了奇功。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,以免到得船中,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。皇上日後对这少年如何处置,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。

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,都是心惊胆战,不知如何是好。建宁公主却心中大怒,骂道:「你是甚麽东西,胆敢如此无礼?快快抛下刀子!」风际中哼了一声,并不理会。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,识得公主,是以不敢出言挺撞。公主见他不睬,更是大怒,这世上除了太后、皇帝、韦小宝、苏荃四人之外,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,一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,纵身而前,向风际中当头劈了下去。

风际中一侧身便即让开。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,风际中左右避让。若是换作别个女子,他早已飞起一腿,将她踢倒。但提刀砍来的是皇帝御妹,金枝玉叶的公主,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,报効皇家,如何敢得罪了公主?当下只是闪避,不敢还手。公主骂道:「你这臭王八蛋奴才,站着不许动!我要砍你的脑袋,怎麽你这臭头转来转去,老是教我砍不到?我跟皇帝哥哥去说,把你千刀万剐!」风际中大吃一惊,心想这女人说得出,做得到,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,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,怎麽斗得过公主?可是要听她吩咐,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,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,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。

公主口中乱骂,钢刀左一刀、右一刀的不住砍削。风际中身子一侧一斜,轻轻易易就避过了,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,却总是砍他不着。公主焦躁起来,横过钢刀,拦腰挥去。风际中叫道:「小心!」纵身跃起,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,砍向韦小宝肩头,他身在半空,立即踹出一脚,将韦小宝踹倒在地,同时借势跃出丈余之外。双儿向前一扑,将韦小宝抱起,飞步奔开。

风际中大吃一惊,提刀赶来。双儿武功虽高,毕竟力弱,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,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,风际中已然追近。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,四肢不听使唤,只道:「放下我,让我放暗器。」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,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,让他发射「含沙射影」暗器,其势巳然不及,危急之中,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。

风际中大喜,抢过去伸手欲接,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,他身子飞了起来,摔倒在地,扭曲了几下,就此不动了。韦小宝摔在沙滩之上,倒未受伤,一时扎挣着爬不起身,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,手裏握着一根短铣火枪。原来那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,送给她的礼物,那是罗刹国寸精制火器,因吴三桂和罗刹国勾结,这才得了一对,实是厉害无比。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,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。

双儿自己也是吓得呆了,这火枪一轰,只震得她手臂酸麻,手一抖,短枪掉在地下。韦小宝惟恐风际中没死,抢上几步,胸口对准了他,一按腰间机括,一丛金钉射将出去,尽数钉在他身上。但风际中毫不动弹,火枪一轰,早巳死得透了。

众女齐声欢呼,拥将过来。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,当真是七张八嘴,不折不扣,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询问原由。韦小宝简略晚了。双儿和风际中相处最久,一路上但见他诚厚质朴,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,那知城府如比之深,越想越是害怕。

韦小宝转过身来,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,要上小艇,心想:「就这麽让他杀了师父,太太平平的离去,未免太也便宜了。」当下手持匕首追上,叫道:「且慢!」郑克爽停步回头,面如土色,说道:「韦…韦香主,你已答应放我…放我们走了。」韦小宝冷笑道:「我答应不杀你,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。」冯鍚范大怒,待要发作,但只是手一提,便全身酸软,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。这时郑克爽巳然心胆俱裂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说道:「韦…韦香主,你砍了我一条腿,我…我定是活不成的了。」

韦小宝摇头道:「活得成的。你本来欠我一百万两银子,说是用阿珂抵押,不过她肚裏有了我的孩子,自愿跟我。她跟我拜过天地,那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,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 ?天下有没有这个道理?」这时苏荃、方怡、双儿,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,齐声笑道:「岂有此理!」郑克爽脑海中早巳一片混乱,但也觉此理欠通,说道:「那…那怎么办?」韦小宝道:「我砍下你一臂手臂、一条大腿作抵。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,我把你的断臂、断腿还你。」郑克道:「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,一万两…一万两银子欠帐已经一笔勾销。」

韦小实大摇其头,说道:「不成,刚才我胡里胡涂,上了你的大当。阿珂是我老婆,你怎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?好!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,作价一百万两,还将你的外婆卖给外,作价一百万两……」郑克爽道:「我外婆已经死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死人也卖。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,死人打八折,作价八十万两,棺材奉送,不另收费。」

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,心想连死人也卖,自己的高祖、曾祖、高祖奶奶、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将起来,那还了得,就算死人打八拆,那也决计吃不消,这时不敢说不买,只得哀求道:「我…我实在买不起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啊。你买不起了,就饶了你。可是已经买了的,却不能退货。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怎麽归还?」公主笑道:「是啊,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快快拿来。」

郑克爽哭丧着脸道:「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,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?」韦小宝道:「也罢!没有银子,准你退货。你快快将你的父亲、母亲、奶奶,死外婆,一起交还给我。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行。」郑克爽料想如此胡缠下去,终究不是了局,眼望阿珂,只盼她来说个情,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,背转了身子,决意置身事外,他心中大急,瞧韦小宝这般情势,定是要砍自己一手一足,不由得连连磕头,说道:「韦香主,我…我害了陈总舵主,真的确是罪该万死,只求你宽洪大量,饶了小人一命。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四百八十万两银子,我…我一定设法归还。」

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,愤恨稍泄,说道:「那你写下一张欠据来。」郑克爽大喜,忙道:「是,是。」转身向卫士道:「拿纸笔来。」可是在这荒岛之上,那裏有甚麽纸笔?那卫士倒也机灵,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,说道:「那边死人很多,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。」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尸首。韦小宝左手一伸,抓住了郑克爽的右腕,白光一闪,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。郑克爽大声惨叫。韦小宝道:「用你手指上的血来写。」

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韦小宝道:「你慢慢的写吧,若是血乾了不够用,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。」郑克爽忙道:「是,是!」那里还敢迟延,咬牙忍痛,将断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:「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。郑克爽押」。写了这十三个字,痛得几欲晕去。韦小宝冷笑道。「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,平日练字不用功,写一张欠据,几个字歪歪斜斜,成甚么样子?」将衣裾接了过来,交给双儿,道:「你收下了。瞧瞧银码没短写了吧?这人奸诈狡猾,别少写了几两。」双儿笑道:「三百八十万两银子,倒没少了。」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。

韦小宝哈哈大笑,提起一脚,踢在郑克爽的下颏,喝道:「滚你死外婆的吧!」郑克爽一个斛斗,滚了出去。两名卫士抢上扶起,包了他手指的伤口。两人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鍚范,上了一艘小艇,向海中划去。韦小宝笑声不绝,忽然想起师父惨死,忍不住又放声大哭。

郑克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,这才惊魂稍定,说道:「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,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。」可是驶近大船,却见船上无舵无帆,一应船具全无。冯锡范恨恨的道:「这批狗男女早收起来了。」眼见大海茫茫,波浪汹涌,一艘小艇无粮无水,如何能够远航?郑克爽道:「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,向他借船,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。」冯鍚范道:「他们也只有一艘船,怎能借给咱们?我宁可葬身鱼腹,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。」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,不敢违拗,只得叹了口气,吩咐两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。

韦小宝等望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船,发见大船航行不得,这才划艇远去,都忍不住好笑。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,总是难泯丧师之痛,要说些话引他高兴,便道:「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,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。小宝,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帐,我瞧他是非赖不可。」韦小宝道:「料来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。」苏荃笑道:「你做甚麽事情都精明得很,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,一万两银子就算清帐,你想也不想,就没口子答应,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。那时侯哪,他就是要你再找一百万万银子,我瞧你也会答应。」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,笑了起来,说道:「管他三七二十一,答应了再说,慢慢再跟他算帐。」

方怡笑道:「後来怎麽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?」韦小宝搔了搔头,道:「杀了风际中之後,我心中再没什么担心的亭,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。」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,只是内心深处,似乎隐隐觉得身边尚有个极大的祸眙,到底是什么祸胎,却也说不上来,总是还害怕着什麽,待得风际中一死,立时如释重负,舒畅之极,心想:「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恶贼,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巳。」

众人选脱奇险,直到此刻,所有强敌死的死,逃的逃,岛上才得太平。人人都感心力交疲。韦小宝这时双脚如有千斤之重,支持不住,便躺在沙滩上休息。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。夕阳返照,水波摇晃,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,景色奇丽无方。众女在夕阳下一个个都坐了下来,过不多时,韦小宝鼾声先作,不久众女先後都睡着了。

直到两个多时辰之後,苏荃先行醒来,到小屋裏去弄了饭菜,这才叫众人来吃。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,照得通屋都明。八个人团团围坐,吃过饭後,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。韦小宝从苏荃、方怡、公主、曾柔、沐剑屏、双儿、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,但见有的娇艳,有的温柔,有的活泼,有的端丽,各有各的好处,不由得心中大乐,此时倚红偎翠,心中和平,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,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,笑道:「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,原来早有先见之明。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,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逃也逃不掉的了。从今而後,我们八个人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,永享仙福。」

苏荃道:「小宝,这八个字不吉利,以後再也别说了。」韦小宝立时省悟,知她不愿听到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,忙道:「对,对!是我胡说八道。」苏荃道:「那施琅和郑克爽回去之後,多半会带了兵再来报仇,咱们可不能再在这岛上是住。」众人齐声称是。方怡道:「荃姊姊,你说咱们到那里去才是?」苏荃眼望韦小宝,笑道:「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吧。」韦小赛笑道:「你叫我至尊宝?」苏荃笑道:「若不是至尊宝,怎能通吃?」韦小宝哈哈大笑道:「我名字中有个宝字,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,甚么五一对,板櫈两张,原来还是至尊宝。」眼见众女一齐望着自己,微一沉吟,说道:「中原是去不得的。神龙岛离这里太近,那也不好。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。」

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,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,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,既要赌博,又要看戏文、听说书,各种杂耍、唱曲、菜肴、点心、美貌姑娘,无一不是越多越好,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经颇为不少之外,其余各项,若不是北京、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,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,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,孝心忽勤,说道:「我们在这里相聚,也算得十分有趣,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,又是如何?」

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母亲,均想他有此孝心,倒也难得,齐问:「你娘这时侯在那裏?」有的更想:「你娘便是我的婆婆,自该设法接来相聚,服侍她老人家。」韦小宝叹了口长气,道:「我娘在扬州丽春院。」

众女一听到「扬州丽春院」五字,除了公主一人之外,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,有的转过脸去,有的低下头来。公主道:「啊,扬州丽春院,你说过的,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,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他损你呢,别信他的。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。」公主道:「为甚麽不正经?你去玩过吗?为甚麽你们神气个个这样古怪?」方怡忍住了笑不答。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,说道:「好妹子,你说给我听。」沐剑屏胀红了脸,道:「那…那是个妓院。」公主兀自不解,问道:「他妈妈在妓院裏干甚麽?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。」方怡笑道:「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,你信了他半句话,就够你头痛的了。」

那日在丽春院中,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,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,其余六女此刻都在眼前。公主的凶蛮不下於毛东珠,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险毒辣,又是年轻貌美得多,暗自庆幸,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,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,那就不知如何是好了,说不定弄到後来,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,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,倘若非做和尚不可,这七个老婆一定是要带去的。眼见六女神色忸怩,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,他想:「那一晚黑暗之中,我乱搞一起,也弄不清楚是谁。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怀了我的孩子,那是两个了,记得还有一个,这可不知是谁,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。」他笑吟吟的道:「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,那也不寂寞啊。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,你们三个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子,不知还有那一个是有了孩子的?」

此言一出,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。沐创屏忙道:「我没有,我没有。」曾柔见韦小宝疑问的眼光望向自己,便白了他一眼,说道:「没有!」韦小宝道:「好双儿,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。」双儿一跃而起,躲入了屋角,说道:「不,不!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:「怡姊姊,你呢 ?你到丽春院时,肚皮裏塞了个枕头,假装大肚子,一定有先见之明。」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,笑了出来,啐道:「死太监!我又没跟你…怎麽会有…」沐剑屏道:「是啊。方师姐、曾姐姐、双儿妹子和我四个人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,怎麽会有孩子呢?小宝你坏死了,你跟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,也不跟我说,又不请我喝喜酒。」众人听她说得天真,都笑了起来。

在沐剑屏想来,世人都是拜天地结了亲,这才会生孩子。方怡一面笑,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,说道:「小师妹,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。」沐剑屏道:「不成的。这荒岛上又没花轿。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,还要凤冠霞帔,咱们可都没有。」苏荃笑道:「将就着一些,也不要紧的。咱们去采些花儿,编个花冠,就算是凤冠了。」

韦小宝听着她们说笑,心下却甚是惶惑:「还有一个是谁?难道是阿琪?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,後来放着她坐在椅上,没抱她上床。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,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,倘若她肚裏有了我的孩子,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。啊哟,不好,难道是老婊子?如果是她,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给打死了。」

只听沐剑屏道:「就算在这裏拜天地,那也是方师姐先拜。」方怡道:「不,你是郡主娘娘,当然是你先拜。」沐剑屏道:「我们是亡国之人,还讲甚麽郡主不郡主。」方怡道:「那麽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。你跟他的时候最久,一起出死入生的,患难之交,与众不同。」双儿红着脸道:「你再说,我可要走了。」说着奔向门口,却被方怡笑着抱住。苏荃向韦小宝笑道:「小宝,那你自己说罢。」

韦小宝道:「拜天地的事,慢慢再说。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。」众女一听,登时肃然,没想难此人竟然尊师重道,说出这样一句话来,那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:「你们七人,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,大家不分先後大小。以後每天晚上,你们都掷骰子赌赢,那一个赢了,那一个就陪我。」说着从怀裏取出那两颗骰子,在掌中吹一口气,骨碌碌的摊在桌上。公主呸了声,道:「你好香麽?那一个输了才陪你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对,对!好比猜拳行令,输了的罚酒一杯。那一个先掷?」这一晚荒岛陋屋,春意融融,掷骰子谁赢谁输,那也不必细表。自今而後,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。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,赌的是金银财宝,患得患失之际,兴味盎然,不料他作法自毙,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,势必置身局外,虽有温柔之福,却无赌博之乐了。可见花无常开,月有盈缺,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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