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鹿鼎记旧版

第一三九回 水炮破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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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九回 水炮破城

班副将先造了一枝示范,那水枪径长二尺,枪筒有一丈来长,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,六名士兵分站左右,握住横木一齐推拉。水枪吸入热水後,班副将一声令下,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,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,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。

韦小宝看了试演,连声喝采,说道:「这不是水枪,是水炮,咱们给取个名字,叫作……叫作白龙水炮。」当下取出金银,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,吩咐连日连夜的赶造。

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,站在城头了望,但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,心想:「中国蛮子砍伐木材,自然是为了生火取暖,如此看来,却是要围城不去了。哼,再过得半个月,大风雪刮来,我可有得你们受的了,火烧得再旺,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。」他下得城来,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,斟上罗刹烈酒,叫过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。

这时朋春、何佑等分遣骑兵,将数百里方圆之内众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,掘地为灶,木柴堆和冰雪堆便如一座座小山相似,一尊尊造好的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,以免给罗刹兵发觉。

过得九日,班副将报道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。次日是黄道吉日,韦小宝卯时升帐,击鼓聚将,下令水炮抬上长垒,炮门对准城中。军中鼓角齐鸣,号炮砰歼砰的连发九下。众营将士一齐动手,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,烧将起来。

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,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,急忙跳起,匆匆穿上农服,披上貂裘,到城头察看。其时风雪正大,天色昏暗,朦胧中只见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,正疑惑间,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,有如山崩地裂一般,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,四面八方的喷入城来。图尔布青大惊,只叫得一声:「啊哟!」一股热水当胸射到。总算天时实在太冷,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,却冲得他立足不定,一个跄踉,倒在城头,身旁亲兵急忙扶起。但听得四下裏都是喊声,头顶水声哗哗直响,一条条白龙般的水箭飞入城中,霎时之间,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,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。

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,叫道:「中国蛮子又使妖法!」心想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,自然是妖法无疑。他惶急之下,大叫:「大家放枪,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。」自从那日他被韦小宝剥光衣衫、牵着绕城三匝之後,威信大失,发出来的号令,部属早巳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。只是清军围城甚急,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後无一幸免,这宁勉力守御,这时忽见巨变陡起,数千股水箭射入城来,众兵将四散奔逃,那裏还有人理睬於他 ?

幸喜清军只是射水,倒不乘机攻城。罗刹兵乱了一阵,惊魂稍定。但见地下积水成冰,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,泼将下来。

雅克萨城内的中国男子早巳被罗刹兵杀得乾乾净净,只剩一些年轻女子,作为营妓,供其淫乐。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,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,传教的教士,随军做买卖的商人,想到东方来大发洋财的无赖亡命,小偷大盗。顷刻之间,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鷄相似,初时水尚温热,过不多时,湿衣渐冷,又过一会,湿衣开始结冰。众人大骇,纷纷脱下衣裤皮靴,要知湿衣一经结冰,黏连肌肤,那时手揩僵硬,再也无法解脱,就算有人相助,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,实是危险不过。

地下积水渐高,慢慢凝固,变成稀粥一般的糊状,罗刹人的赤脚踏在其中,冰冷彻骨,忍不住双脚乱跳,大叫:「冻死啦,冻死啦。」众人纷纷抢到高处,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。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:「投降,投降!再不投降,大夥见都冻死啦。」

圆尔布青身披貂袭,左手撑伞,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背上,来回巡视,听得有人大叫「投降」,心中大怒,喝道:「有谁在这裏扰乱军心?奸细!拉出来枪毙!」众人见他貂袭能够防水,身上温暖,兀自在这裏耀武扬威,旁人却都赤身露体,冻得死去活来,人人心中不忿,当下便有人拾起地下的冰块雪团,向他投去。图尔布青举起短铳,轰隆一声,向人丛中射去,登时打死了两人。余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乱挪,更有人扑上去,将他拉下马来。卫兵舞刀砍杀,却那裏止得住。正大乱间,一小队骑兵奔到,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。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,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,登时将他全身泼湿。他双脚乱跳,大声咒骂,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。

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,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,如大雨般纷纷洒下,有的射得较低,却凝聚不散,对准了人身直冲。要知这些水炮制作粗糙,有的力道甚大,可以及远,有的却射程甚近,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,反而烫伤炸伤了不少清军的「炮手」。三干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,已坏了六七百尊,同时烧煮冰雪面成热水,不及水炮发射之快,「弹药」到後来已然接济不上。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狠狠的情状,土垒上欢声雷动,南腔北调,大唱俚歌,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「一呀摸,二呀摸」的「十八摸」。

朋春等将军、都统忙碌指挥。班副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。烧水队拼命将冰雪铲入锅中,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倒入炮中。炮筒中水一倒满,炮手推入活塞,将本来向下倾侧的炮口拉起向上,「一、二、三、放!」六名炮手奋力向前,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,射入城中。

又射得大半个时辰,坏炮愈多,热水更缺,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,威力自是大减。韦小宝正感沮丧,忽兄雅克萨城门大开,数百名精赤条条的罗刹人涌了出来,大叫:「投降,投降!」

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,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,喝道:「降人坐在地下!」罗刹人面相觑,不明其意。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,叫道:「坐下,坐下!」便在此时,城门又闭,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,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。

其余罗刹降人大骇,四散奔逃。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,水柱激射过去。罗刹兵纷纷跃下城头。

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,都已结成了冰,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,冻成一座大冰城,至少也得十天半月。但罗刹兵无衣无履,又生不了火,人人冻得簌簌发抖,脸色铁青。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,互藉体温取暖。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吆喝,督促众兵将守城。众兵都转过了头,不加理睬。图尔布青大怒,伸掌去打一名军官。那军官一让,图尔布青追将过去,脚下一滑,摔倒在地。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,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。图尔布青出力挣扎,但手足麻木,爬不来,大叫:「救我!救我!」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,聚在那水窟旁围观。过不多时,窟中积水凝结成冰,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,他上身在冰窟之外,兀自喘气不已,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,匣似活埋了一般。

这时人人心意相同,打开城门,大叫:「投降!」蜂涌面出。所有罗刹军民,余了冻得已无法动弹的之外,尽数出城投降。

韦小宝狂喜之下,手舞足蹈,胡言乱语,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。好在清军带兵将领人人是久经战阵的宿将,口中大叫:「得今!」却自行去办理受降、入城、缴械、清理诸般手续,一切井井有条,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。

只是先前射水入城之时,唯恐不多,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,化水流出城外,却也是着实不易。郎坦督率众兵,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,请韦小宝、索额图和钦差住入,然后再去火药库、枪械库、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,派兵看守。其时清朝国势方强,军中纪律森严。大官和韦小宝、索额图等自然要乘机大发横财,军官士兵却是一物不敢妄取。

当晚城内城外杀牛宰羊,大举庆祝。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,说韦大帅用兵如神,古时孙吴复生,也是不及。那钦差道:「兄弟这次出京,皇上一再嘱咐,要韦大帅不要杀伤太多。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,固是奇功,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,弓箭火器一概不用,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。一日之内摧大敌,克名城,而不损一名将士,古往今来,唯韦大帅一人而已。这不但空前,也一定是绝後了。」韦小宝得意洋洋,大吹牛皮,说道:「要破雅克萨城,本来也非难事,难在皇恩浩荡,体惜将士,不能伤亡太大。因此上兄弟要等到今天使这计策,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。咱们给皇上办事,打胜仗那也罢了,人人都会的,不算稀奇,总是要仰遵皇上圣意,打胜仗而不死人,这就难一些了。」众将均觉他虽然自吹自擂,但要打一个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,也确是天大的难事,当下人人点头。索额图道:「这是皇上的洪福,韦大帅的奇才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今日自上到下,人人都有很大的功劳。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,奋勇督战,咱们也不能胜得这麽容易。」

钦差和索额图心中大喜,感激无比,适才对阵之时,他两个文官躲得远远地,唯恐受了矢石之伤,那有半点「亲临前敌,奋勇督战」之事?但韦小宝既这么说,在报捷的摺子之中,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。

常言道:「花花轿子人抬人」,礼尚往来。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,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,自己惠而不费,一无所损。钦差这一回到北京,在皇帝面前却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,将三分功劳说成了十分,自己在军中便有什麽逾规越份之事,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,守口如瓶。

众人吃喝了一会,林兴珠的部下得罗刹降兵举报,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,抬到阶下。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,全身发青。韦小宝叹道:「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,倘若不叫图尔布青,叫作图尔布财,那就不会发青,只会发财了。」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了。

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,炉火生得甚旺,锦被綉帷,一室皆春。这是他的旧游之地,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,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。双儿笑道:「你盼望箱子裏又钻出罗刹公主来,是不是?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是中国公主,比罗刹公主好得多。」双见笑道:「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,不在这里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双儿,咱们今日算不算『大功告成』 ?」双儿嫣然一笑,双颊晕红。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久,听得丈夫调笑,却仍有羞涩之意。

韦小宝伸手过去,搂住了她腰,两人并肩坐在床边。韦小宝道:「你拚凑地图,花了不少心血,咱们终於拿到了鹿鼎山。皇上封我为鹿鼎公,这座城池,多半是为我管了。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贝,咱们慢慢掘了出来,我韦小宝可得改名,叫做『韦多宝』。」双儿道:「你已有了这许多金子银子,几辈子也使不完啦,珠宝再多,也是无用。我瞧还是做韦小宝的好。」韦小宝伸嘴过去,在她脸上轻轻一吻,说道:「对,对!这些日来,我一直拿不定主意,若是掘宝,只怕挖断了满洲的龙脉,害死了小皇帝。他是我大舅子,向来待我不错,害死了他,未免对他不住。不掘宝吧,又觉得可惜。这样吧,咱们暂且不掘这宝藏,等到皇上御驾升天,咱们又穷得要饿饭了,那时候再掘不迟。」

刚说到这里,忽见帐子微微颤动,跟着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。两人使个眼色,一齐注视着木箱,过了好一会,却更无动静。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,双儿过去开了房门,守在门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。韦小宝指着木箱,低声道:「裏面有人!」

四名亲兵吃了一惊,抢到箱边,揭开箱盖,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。韦小宝打个手势,亲兵搬开衣物,揭开箱底,露出一个大洞,便在此时,砰的一声巨响,洞中放了一枪出来。一名亲兵「啊」的一声,肩头中弹,向後便倒。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,扯到了自己身後。韦小宝指指炭炉,作个倾的手势。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,便往洞中倒了下去。

只听得洞中有人大叫,说的是罗刹话,跟着咳嗽不止。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:「先把火枪抛上来,再爬出来。」只见洞中抛出一杆短铳,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。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向後一拉,另一名亲兵便伸刀架在他颈中,只见那兵胡子着了火,兀自未熄,只痛得哇哇大叫,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。韦小宝道:「下面还有人没有?」只听洞内有人叫道:「还有一个!投降!投降!」

韦小宝喝道:「抛枪上来!」却见洞口白光一闪,抛上来一柄马刀,跟着是一团火烧了出来,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。这时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,又奔进数人。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,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,反绑了缚住。

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,叫道:「咦,你是王八死鷄。」那兵脸露喜色,叫道:「是,是,中国小孩大人,我是华伯斯墓。」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:「中国小孩大人,我……我是齐洛诺夫。」韦小宝向他凝视半响,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,脸上也烫得又红又肿,但终於认了出来,笑道:「对啦!你是猪猡懦夫!」齐洛诺夫大喜,叫道:「对,对!中国小孩大人,我是你老朋友。」

原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,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,当年就在雅克萨城和韦小宝相识,同去莫斯科。两人在猎宫中随同火枪手造反,着实立了些功劳。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後,为酬庸从龙之士的助劳,将身边卫士都升了官。这次和图尔布青东来的共有四名卫士,都当了队长,其中一人战死,一人冻死。余下这两人当兵败城破之时,悄悄躲入了地道,想出城逃走,那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巳堵死,两人进迟不得,终於形迹败露。当年韦小宝分别叫他们为「王八死鸡」和「猪猡懦夫」。两人那知其意,欣然答应。听公主叫他为「中国小孩」,初时也跟着一般称呼,待得韦小宝立功,公主封了他爵位,众卫士为示尊敬,都称之为「中国小孩大人」。韦小宝问明来历,命亲兵松绑,带出去取酒食欵待。众亲兵怕地道尚有奸细,钻进去搜索了一遍,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,这才退出。亲兵队长心下惶恐,连声告罪,心想真是侥天之幸,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由地道钻将出来,刺死了韦大帅,自己非满门抄斩不可。

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斩基和齐洛诺夫二人,问起苏菲公主的近况。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政,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,将军主教,谁也不敢违抗。两位沙皇年纪幼小,一切也都听姊姊的。齐洛诺夫道:「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,吩咐我们来打听你大人的消息,要我们见到你大人後,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,公主重重有赏。」华伯斯基道:「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国小孩大带兵来打仗,否则的话,大家是亲爱的甜心,是好朋友,这仗也不用打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们胡说八道,骗人!」两人睹咒发誓,说道千真万确,决计不假。

韦小宝心想:「皇上本来要我设法和罗刹国讲和,不妨叫这两人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。」便道:「我有一封信,要你们带给公主,不过我不会写罗刹的蚯蚓字,你们代我写吧。」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,均有难色,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,说到提笔写字,却也是一窍不通。齐洛诺夫道:「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,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。我们……我们去找一个教士来写。」韦小宝答应了,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。

过不多时,两人带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,原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,随军的教士除了祈祷上帝,激励士气之外,还有一门重要职务,便是替兵将代写家书。

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,衣服太小,紧紧绷在身上,显得十分可笑。他吓得战战兢兢,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,说道:「上帝赐福中国大将军,大爵爷,愿中国大将军一家平安。」韦小宝要他坐下,说道:「你给我写一封信,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。」那教士连声答应。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。那教士手执毛笔,铺开宣纸,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,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,笔划忽粗忽细,说不出的蹩扭,却也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,只怕惹得这仗中国将军生气。

韦小宝道:「你这麽写:自从分别之後,常常想念公主,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……」那教士吓了一跳,手一颤,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。齐洛诺夫道:「这位中国小孩大人,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。公王殿下很爱他的,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人一百倍。」他为了讨好韦小宝,不免张大其词。那教士诺诺连声,道:「是,是胜过一百倍,一百倍。」他心神不定,文思窒滞,却又不敢执笔沉吟,只得将平日用惯了的陈腔滥调都写了上去,尽是罗刹士兵写给故乡妻子情人的肉麻辞句,甚么「亲亲好甜心」,「我昨晚又梦见了你」,「吻你一万次」之类,不一而足。

韦小宝见他走笔如飞,大为满意,说道:「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,杀了许许多多中国百姓。中国大皇帝十分生气,派我带兵前来,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。我要将他们割成一条一条,都烧成霞舒尼克……那教士又是大吃一惊,「啊」的一声叫了出来,说道:「我的上帝!」韦小宝续道:「不过瞧在你公主的面上,暂时不割不烧。如果你答应以後罗刹兵再也不来犯我中国疆界,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友。要是你不听话,我派兵来杀光你们的罗刹男人,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。你要男人陪着睡觉,天下只有中国男人了。」

那教士心中大不以为然,暗道:「天下除了罗刹男人,并非只有中国男人,这句话太也没有道理。」又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,决意改写几句既恭谨又亲密的话,料想这个中国将军也不识得。但他为人谨细,生恼给瞧出了破绽,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文。写毕之後,不由得脸露微笑。

韦小宝又道:「现下我差王八死鷄和猪猡懦夫送这封给,又送给你礼物。你愿意做我情人,还是做我敌人,你自己决定吧。」那教士又将最後这句话改得极尽礼敬,写道:「中国小臣思慕殿下厚恩,谨献贡物,以表忠忱。小臣有生之年,皆殿下不贰之臣也。企盼两国和好,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故国,实出殿下无量恩德。」最後这句话,却是出於他的私心,料想两国若是和议不成,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,永远不得归国。

韦小宝待他写毕,道:「完了。你念一遍给我听听。」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肃立诵读,念到自己改写之处,却仍照韦小宝的原意读出。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,听来似乎大致不错,那料得到他竟敢任意窜改?便点点头,道:「很好!」取出「抚远大将军韦之印」的黄金印信,在信笺上盖了朱印。这封情书不像情书,公文不似公文的东西就搞成了。

韦小宝命那教士下去领赏,吩咐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,在封套上用中国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。那师爷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第一行写道:「大清国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奉书」,第二行写道:「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因伦长公主殿下」。原来「罗刹」两字,於佛经意为「魔鬼」,以之称呼俄国,颇含轻侮,文书之中便称之为「鄂罗斯」。那师爷又觉「苏菲亚」三字不甚雅驯,这个「菲」字令人想起「芳草菲菲」,似乎讥剌她全身是毛,於是写作了「苏飞霞」。既合「落霞与孤鹜齐飞」之典,又有「飞霞扑面」之美;「固伦长公主」是清朝公主最尊贵的封号,皇帝姊妹是长公主,皇帝的女儿是公主,此女贵为摄政,又是两位并肩沙皇的姊姊,自然是头等公主了。待听得韦小宝笑道:「这个罗刹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,几年不见,不知她怎样了?」那师爷在封套後面又写上两行字:「夫和戎狄,国之福也。如乐之和,无所不谐,请与子乐之。」心想这是「左传」中的话,只是罗刹乃戎狄之邦,未必懂得我中华上国经传中的语句,其中双关之意,更必不解,「俏眉眼做给瞎子看」,难免有「明珠暗投」之叹了。

其实不但「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」决计不懂这几个中国字的含义,连「大清国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小宝」,除了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两个「大」字之外,也是只字不识,见那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,说道:「够了,够了。你的字写得好,胜过罗刹大胡子。」

他吩咐师爷备了一批贵重礼物,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,也不用花他分文本钱。再将华伯斯基,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,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中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,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。两名队长大喜过望,不住鞠躬称谢,又拉起韦小宝的手,在他手背上连连亲吻。韦小宝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雅克萨城小,容不下大军驻扎,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,派朗坦、林兴珠二人率兵二千,在城中防守,大车南旋,分驻爱珲、呼玛尔二城侯旨。同时遣飞骑去北京向皇帝报捷。韦小宝临行之际,郑重叮嘱朗坦,林兴珠二将,决汁不可在雅克萨城关凿水井,挖掘地道。

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。韦小宝,索额图,朋春等驻在爱玛,萨素布另率一军,驻在呼玛尔。韦小宝闲着无事,饮酒赌钱,自是不必细表。命罗刹降兵改穿清军装束,汉人教授华语,命他们将「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」「圣天子万寿无疆」、「中国皇帝德被四海、威震绝域」、「万岁爷神圣文武,皇恩浩荡」等等句子背得烂熟,然後派兵押向北京,要他们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,朝见康熙时更须大声呐喊,说道越是喊得起劲,皇上赏赐越厚。

过得月余,康熙颁来诏书,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,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,其余将士各有升赏。传旨的钦差交了一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给韦小宝,乃是皇上御赐。韦小宝磕头谢恩,打开木盒,不禁一呆。原来盒裏是一只黄金饭碗,碗中刻着「加官晋爵」四字,依稀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,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,却又重行修补完整。

韦小宝记得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,那晚仓皇逃走,并未带出,一凝思间,已明其理。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後,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遗物开具清单,呈交皇帝。这只金饭碗虽有破损,却未熔烂。康熙命匠人修补了,重行赐给他,意思自然是说:他的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,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,别再打烂了。韦小宝心想:「小皇帝对我倒讲义气,咱们有来有往,我也不掘他的龙脉。」

再过十余天,康熙又有上谕到来,这一次却是大加申斥,说韦小宝行事胡闹,要罗刹降兵大呼「万寿无疆」,实在无聊之至,上谕中说:「为人君守牧者,当上体天心,爱护黎民。罗刹虽为蛮夷化外之邦,其小民亦人也,既已降服归顺,不应复侮弄屈辱之。汝为大臣,须谏君以仁明爱民之道。朕若有惠於民,虽不寿亦为明君,若骗妄残民,则万毒无疆,徒苦天下而已。大臣谄谀邪佞,致君於不德,其罪最大,切宜为诫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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