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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五章  虚竹破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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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五章  虚竹破戒

童姥不住口的连声大笑,得意之极。要知她自来生成了一则有己无人的脾气,稍有不如意事,她总要整治得对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她手下一众旁门左道之士,所以对她如此惧怕,便由于此。她见虚竹坚持要守佛门戒律,当即硬要他吃荤破戒。

如此过了月余,童姥巳恢复到五十几岁时的功力,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,直如无形鬼魅,若不是忌惮李秋水,早就离开西夏皇宫他去了。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外,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,将禽兽的鲜血生肉,塞入他的口中,待过得两个时辰,虚竹食物消化净尽,无法呕出,这才解开他的穴道。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,过著暗无天日的日子,实是苦恼不堪,只有诵念经文中“逢苦不忧,识远故也”的句子,强自慰解。

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“修道苦至,当念往劫”,什么“甘心受之,都无怨诉”,冷笑道:“你是兔鹿鹤雀,什么荤腥都尝过了,还成什么和尚,还念什么经?”虚竹道:“小僧为前辈所逼迫,非出自愿,不算破戒。”童姥冷笑道:“倘若无逼迫,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?”虚竹道:“小僧洁身自爱,不敢坏了菩萨的规矩。”童姥道:“好,咱们便试一试。”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。虚竹甚喜,连声道谢。

次日童姥仍是不强他吃喝血肉,虚竹饿得肚中咕咕直响,说道:“前辈,你神功即将练成,不须小僧伺候了。小僧便欲告辞。”童姥道:“我不许你走。”虚竹道:“小僧肚饿得紧,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。”童姥道:“那倒可以。”便即点了他的穴道,使他无法逃走,自行出去。过了不多时,回到冰库中来。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,口中登时满嘴都是馋涎。托托托三声,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她的面前,道:“一碗红烧肉,一碗清蒸肥鸡,一碗糖醋鲤鱼,快来吃吧!”虚竹惊道:“阿弥陀佛,小僧宁死不吃。”这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虚竹鼻中。第一日虚竹强自忍住了。第二日早上,童姥挟起碗中鸡肉,吃得津津有味,连声赞美,虚竹却只念佛。第三日,童姥又去取了几碗荤菜来,火腿、海参、熊掌、烤鸭,香气更是浓郁。虚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,却始终忍住不吃。童姥心想:“在我眼前,你是要强好胜,决计不肯取食的。”于是走出冰库之外,半日不归,心想:“只怕你非偷食不可。”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,竟然是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。

到得第九日时,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,只是咬些冰块解渴,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。童姥大怒,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,将一碗煮得稀烂的红烧肘子,一块块塞入他的口中。但他虽然强著虚竹吃荤,自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。狂怒之下,伸手噼噼啪啪,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,喝骂:“死和尚,你和姥姥作对,要你知道姥姥的厉害。”虚竹不嗔不怒,只轻轻念佛。此后数日之中,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,虚竹逆来顺受,除了念经,便是睡觉。这一日睡梦之中,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,这香气既非菩萨神像前烧的檀香,也不是鱼肉的菜香,只觉得全身通泰,说不出的舒服,迷迷糊糊之中,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的胸前,虚竹一惊而醒,伸手去一摸,著手处柔腻温暖,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。虚竹大吃一惊,道:“前辈,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在什么地方啊?怎样这般冷。”喉音娇嫩,是个少女声音,绝非童姥。虚竹更是惊得呆了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是谁?”那少女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好冷,你又是谁?”一面说,一面往虚竹身上靠去。

虚竹向后一缩,那少女嘤咛一声,又靠近了些。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,正撑持间,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,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。虚竹今年二十四岁,生平只和阿紫、童姥、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,这二十四年之中,只是在少林寺禅房中敲木鱼念经。但好色而慕少艾,乃是人之天性,虚竹虽然严守戒律,每逢春暖花开之日,总而不免心头荡漾,幻想男女之事。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,所有想像,当然怪诞离奇,莫衷一是,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。 此到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,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,却是再难释手。那少女转过身来,伸手勾住了他的头颈。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,口脂之香,阵阵袭来,不由得天旋地转,全身发抖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那少女道:“我好冷,可是心里又好热。”虚竹难以自己,双手微一用力,将她抱在怀里。那少女“唔,唔”两声,凑过嘴来,两人吻在一起。虚竹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,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来袭之时,竟是丝毫不加抗御,将那少女越抱越紧,片刻间神游物外,竟是不知身在何处。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,将虚竹当作了她的爱侣。也不如过了多少时候,虚竹欲火渐熄,神智回复,大喝一声:“啊哟!”要待跳起身来。

但那少女仍是紧紧的搂抱著他,腻声道:“别……别离开我。”虚竹神智清明,只是一瞬间事,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,轻怜蜜爱,竟无厌足。两人缠在一起,又过了大半个时辰,那少女道:“好哥哥,你是谁?”这“你是谁”三个字说得甚是娇柔婉转,但在虚竹听来,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大大的错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为什么说你大大的错了?”虚竹结结巴巴无法回答,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突然间胁下一麻,被人点中了穴道,跟著一块毛毡盖上身来,那赤裸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。虚竹叫道:“你别走,别走!”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,正是童姥的声音。虚竹一惊之下,险险晕去,瘫软在地,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。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,走出冰库。过不多时,童姥便即回来,笑道:“小和尚,我叫你享尽了人间艳福,你如何谢我?”虚竹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心中兀自浑浑沌沌,说不出话来。童姥解开他的穴道,笑道:“佛门子弟要不要守色戒?这是你自己犯戒呢,还是被姥姥逼迫?你这口是心非,风流好色的小和尚,你倒说说,是姥姥赢了,还是你赢了?哈哈,哈哈,哈哈!”她越笑越响,得意之极。虚竹心下恍然,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,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,诱他破了色戒,霎时间又是悔恨,又是羞耻,突然间纵起身来,将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,砰的一声大响,掉在地下。

童姥大吃一惊,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,才从温柔乡中回来,便图自尽,忙伸手将他拉起,一摸之下,幸好尚有鼻息,但头顶已撞破一洞,汩汩流血,忙替他裹好了伤,喂以一枚“九转熊蛇丸”的疗伤圣药,骂道:“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溟真气,这一撞已送了你的小命。”虚竹垂泪道:“小僧罪孽深重,害人害己,再也不能做人了。”童姥道:“嘿嘿,要是每个和尚犯戒都图自尽,天下还有几个活著的和尚?”虚竹一怔,想起自戕性命,乃是佛门大戒,自己愤激之下,竟是又犯了一戒,他躺在冰块之上,浑没了主意,脑中一面自责,一面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个少女来,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,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,突然问道:“那……那个姑娘,她是谁?”童姥哈哈一笑,道:“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,端丽秀雅,无双无对。”

适才黑暗之中,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,但肌肤相接,柔音入耳,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,听童姥说她“端丽秀雅,无双无对”,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。童姥微笑道:“你想她不想?”虚竹不敢说谎,却又不便直承其事,只得又叹了一口气。此后的几个时辰,虚竹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。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的面前,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,寻思:“我已成佛门罪人,既拜入了别派门下,又犯了杀戒、色戒,还成什么佛门弟子?”拿起鸡肉便吃,只是食而不知其味,怔怔的又流下泪来。童姥笑道:“率性而行,是谓真人,这才是个好小子呢。”再过两个时辰,童姥竟又去将那裸体少女用毛毡裹了来,送入他的怀中,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,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窖中。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,道:“我又做这怪梦了,真叫我又是害怕,又是……又是……”虚竹道:“又是怎样?”那少女抱著他的头颈,柔声道:“又是喜欢。”说著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。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,不觉动情,伸手抱住了她纤腰。那少女道:“好哥哥,我到底是在做梦,还是不在做梦?要说是做梦,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抱著我?我摸得到你的脸,摸得到你的胸膛,摸得到你的手臂。”她一面说,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,又道:“要说不是做梦,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,突然间会……会身上没了衣裳,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?这里寒冷黑蜡,却又有一个你,等著我、怜我、惜我?”

虚竹心想:“原来你被童姥掳来,也是迷迷糊糊的,神智不清。”只听那少女又道:“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,怎么一到了这地方,我便……我便心神荡漾,不由自主?唉,说它是梦,又不像梦,说它不是梦,又像是梦。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,今儿晚上又做,难道……难道,我真的和你是前世的因缘么?好哥哥,你到底是谁?”虚竹失魂落魄的道:“我……我是……”要说“我是一个和尚”,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。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,按住了他的嘴,低声道;“你别跟我说,我……我心中害怕。”虚竹抱著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,道:“你怕什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怕你一出口,我这场梦便醒了。你是我的梦中情郎,我叫你‘梦郎’,梦郎,梦郎,你说这名字好不好?”她本来按住虚竹嘴上的小手移了开去,抚摸他的眼睛鼻子,似乎是爱怜,又似是以手代目,要知道他的相貌。那只温软的小手摸上了他的眉毛,摸到了他的额头,又摸到了他头顶。虚竹大吃一惊:“糟糕,她摸到了我的光头。”哪知那少女所摸到的,却是一片短发。原来虚竹在这冰库中已二月有余,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。那少女柔声道:“梦郎,你为什么这样心跳?为什么不说话?”

虚竹道:“我……我跟你一样,也是又快活,又害怕。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,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。”那少女道:“千万别这么说,咱们在做梦,不用害怕。你叫我什么?”虚竹道:“嗯,你是我的梦中仙姑,我叫你‘梦姑’,好么?”那少女拍手笑道:“好啊,你是我的梦郎,我是你的梦姑。最好咱们俩做一辈子的梦,永远也不要醒来。”说到情浓之处,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,直不知是真是幻?是天上人间?

过了几个时辰,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,带了出去。次日仍是如此,童姥再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。两人第三日相逢,迷惘之意渐去,惭愧之心亦减,恩爱无俦,尽情欢乐。只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,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,一字不提入梦前之事。

这三天的恩爱缠绵,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,又何必皈依我佛,从苦行中别求解脱?第四日上,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、鹿肉等等美味之后,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,不料左等右等,童姥始终默坐不动。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,在冰窖中坐立不定,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童姥,却又不敢。

如此捱过了两个多时辰,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,一一听在耳里,却一直便如听而不闻,毫不理睬。虚竹再也忍不住,问道:“前辈,那位姑娘,是……是这皇宫中的宫女么?”童姥又哼了一声,仍不答理。虚竹心道:“你不睬我也罢,我也不踩你。”但片刻之间,便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,当真是心猿意马,无可羁勒,强忍了一会,只得央求道:前辈,求求你做做好事,跟我说了罢。”

童姥道:“今日你别跟我说话,明日再问。”虚竹虽是心急如焚,却也不敢再提。好容易捱到次日,食过饭后,虚竹道:“前辈……”童姥道:“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,有何难处?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,再不分离,那也是易事……”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,不知说什么好,童姥又道:“你到底想不想?”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,嗫嚅道:“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”童姥道:“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。只是我的‘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功’再过几天便将练成,这几日是要紧关头,半分松懈不得,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取食,所有活牲口和熟食,我均已取来,放在冰窖之中。你要那美丽姑娘,须得要我大功告成之后。”

虚竹虽失望,但知道童姥所云确是实情,好在为日无多,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,当下应道:“是!一凭前辈吩咐。”童姥又道:“我神功一成,立时便要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,片刻也忍耐不得。本来我练成神功之后,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,只是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,真气大受损伤,这大仇是否能报,也就没十足把握了。万一我死在她的手里,无法带那姑娘给你,那也是天意,无可如何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”虚竹心中怦怦乱跳,问道:“除非怎样?”童姥道:“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。”虚竹道:“晚辈武功低微,又能帮得了什么?”童姥道:“我和那贱人展开生死决斗之时,胜负之数,相差只是一线。我要胜她固然甚难,她要杀我,却也非容易。今日起,我再教你一套‘天山六阳掌’的功夫,你练成之后,危急时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,她立刻真气宣泄,非输不可。”虚竹心下好生为难,寻思:“童姥姥与李秋水仇深似海,这场恶斗,都是生死存亡的决战。我虽犯戒,做不成佛门弟子,但要代助她杀人,这种恶事,大违良心,那是决计干不得的。”便道:“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,本属应当,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,晚辈却是罪孽深重,从此沉沦,万劫不得超生了。”

童姥怒道:“嘿,死和尚,你做和尚不成,却仍是存著和尚心肠,那算什么东西?像李秋水这种坏人,杀了她有什么罪孽?”虚竹道:“纵然是大奸大恶之人,应当教诲感化,不可妄加杀害。”童姥更加怒气勃发,道:“你不听我话,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。何去何从,你善自抉择吧。”虚竹黯然无语,心中只是念佛。童姥等了半晌,听他没再说话,喜道:“你想起那个小美人儿,只好答应了,是之是?”虚竹道:“要晚辈为了自己欢娱,却去杀伤人命,此事决难从命。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,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。宿缘既尽,岂可强求。强求尚不可,何况为非作恶以求?那是更加不可了。”

他说了这番话后,便念经道:“得失随缘,心增无减。”话虽如此说,但想得到既是拒绝了童姥,势必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,心下自是黯然。童姥道:“我再问你一次!你练不练天山六阳掌?”虚竹道:“实是难以从命,前辈原谅。”童姥怒道:“那你给我滚吧,滚得越远越好。”虚竹站起身来,深深一躬,说道:“前辈保重!”想起和她一场相聚,虽是给她设计令自己破戒,做不成和尚,但也因此而得遇“梦姑”,内心深处,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,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,又道:“前辈多多保重,晚辈不能再服待你了。”转身过来,走上了石阶,他生怕童姥再度出手点穴,阻他离去,是以一踏上石阶,立即飞身而上,胸口提了北溟真气,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,跟著又奔上第一层,伸手便去推门,他右手刚碰到门环,突觉双腿与后心一阵剧痛,叫声:“啊哟!”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,身子一晃之间,双肩之后又是两下针刺般的剧痛,再也难以支持,翻身摔到。

只听童姥阴恻恻的道:“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,知不知道?”虚竹但觉伤口处麻痒,又是酸痛,直如万蚁咬啮,说道:“自然知道。”童姥冷笑道:“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暗器?那是‘生死符’!”虚竹听到“生死符”三个字,耳朵中嗡的一声,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奇人异士,一提到“生死符”便吓到魂不附体的情状。他从前只道“生死符”是一张具有极大力量的文件之类,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,乌老大这一干人个个凶悍狠毒,却给“生死符”制得服服贴贴,然则这暗器的厉害,可想而知。只听童姥又道:“生死符入体之后,永无解药。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飘渺峰,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,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。这些狗贼痴心妄想,发他们的春秋大梦,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,岂能偷盗而得?”

她说了几句话后,便盘膝而坐,默不作声。虚竹觉得伤口越痒越是厉害,而且这奇痒渐渐深入体内,不到一顿饭时分,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,真想一头在墙上撞死了,胜似受这些煎熬之苦,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。只听童姥说道:“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,那是什么意思?这会儿已经懂了吧?”虚竹心中说道:“懂了,懂了。那是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’之意。”但口中除了呻吟之外,再也没气力说话。

童姥又道:“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,言语之中,颇有关切之意,你这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。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,天山童姥恩怨分明,有赏有罚,你究竟和乌老大他们那些人大大不同。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,那是罚,可是又给你除去,那是赏。”虚竹呻吟道:“咱们把话说明在先,你若以此要挟,要我干那……干那伤天害理之事,我可……我可宁死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”这“宁死不屈”的“屈”字却始终说不出口。

童姥冷笑道:“哼,瞧你不出,倒是条硬汉子。可是你为什么期期艾艾的,说不出话?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?”虚竹道:“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……生……以致痛得口……口……口……”童姥道:“你知道就好了!这生死符发作起来,一日厉害一日,奇痒剧痛之感,递加九九八十一日,然后逐步减退,八十一日之后,又再递增,如此周而复始,永无休止。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,赐以镇痛袪痒之药,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。”虚竹这才恍然大悟,这些洞主,岛主听以对童姥的使者敬奉有若神明,甘心挨打,乃是为了这一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。如此说来,自己岂不是也要终身为她听制?为了这份药剂,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股的役使?

虚竹为人外和内刚,虽然对人极是谦和,内心其实甚为固执,决不肯受人要胁而有所屈服,可以说是“宁折不曲”的性情。童姥和他相处三月,已摸熟了他的脾气,说道:“我说过你和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,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镇痛止痒之毒,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,睡不安枕。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,我可以一举而给你除去,斩草除根,永无后患。”虚竹道:“如此,多……多……多……”连说了几个“多”字,那个“谢”字却始终说不出口。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丸药,片刻间痛痒立止。童姥道:“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,须用掌心内力。我这几天神功将成,不能为你消耗元气,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,你自行化解吧。”虚竹道:“是。”童姥便即传了他如何将北溟真气自丹田经由大巨、天枢、太乙、粱门、神封、神臧诸穴,再过曲池、大陵、阳豁而至掌心,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、盘旋、挥洒、控纵的诸般法门。虚竹练了两日,已然纯熟。

童姥又道:“乌老大这些畜生,人品虽差,武功却著实不低。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,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,但没有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,你道是什么缘故?”她顿了一顿,明知虚竹回答不出,接著便道:“只因我种入他们身体的生死符,种类既各各不同,所用手法也大异其趣。他如以阳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,第二张生死符以火济阳,力道反而因此剧增,盘根纠结,深入脏腑,更是一发不可收拾。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,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。”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,待他练熟之后,便和他拆招,以各种各样阴毒复杂的手法攻将过去,命虚竹以这手法应付。童姥又道:“飘渺峰的生死符千变万化,你下手拔除之际,也须随机应变,稍有差池,不是立刻气窒身亡,便是全身瘫痪。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,全力以赴,半分松懈不得。”

虚竹受教苦练,但觉童姥这法门巧妙无比,气随意转,不论他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,这法门均能化解,而且化解之中,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。他越练越是佩服,才知道“生死符”所以能令三十六涧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魂飞魄散,确是有它无穷的威力,若不是童姥亲口传授,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?

他花了四日功夫,才将九种法门练熟。童姥甚喜,道:“小……小子倒还不笨,兵法有云:知己知披,百战百胜。你要制服生死符,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,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?”虚竹一怔,道:“那是一种暗器。”童姥道:“不错,是暗器,是什么样的暗器?像袖箭呢,还是像钢镖?像菩提子呢?还是像金针?”虚竹寻思:“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,虽然又痛又痒,摸上去却无影无踪,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。”童姥道:“这便是生死符了,你拿去摸个仔细。”

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,虚竹心下惴惴,伸出手去接,一接到掌中,便觉一阵冰冷,那暗器轻飘飘地,圆圆的一小片,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,边缘锋锐,其薄如纸。虚竹要待细摸,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,过不多时,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。他大吃一惊,童姥又没伸手来夺,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?当真是神出鬼没,不可思议,突然间想到一事,叫道:“啊哟!”心道:“糟糕,糟糕!这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。”童姥道:“你明白了么?”虚竹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童姥道:“我这生死符,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。”虚竹“啊”的一声,恍如大悟,这时方才明白,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,所以会顷刻间不知去向,只是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,将冰化而为汽,不留水渍,这一节却非他所知了。

童姥说道:“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,须得学会如何发射,而要学发射,自然先须学制炼。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,要制得其薄加纸,不穿不破,却也大非容易。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清水,然后倒运内力,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,清水自然凝结成冰。”当下一步步的教他如何倒运内力,怎样将阳刚之气转为阴柔,好在无崖子传给他的北溟真气,原是阴阳兼蓄,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,但体内既有底子,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,倒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
生死符制成后,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,在这片薄冰之上,如何附著阳刚内力,又如何附著阴柔内力,又如何附以三分阳、七分阴,虽只阴阳二气,但先后之序既异,多寡之数又复不同,随心所欲,变化万千。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,这才学会,但说到变化精微,认穴无讹,那自然是将来的事了。第四日上,童姥命他调匀内息,双掌疑聚功力,说道:“你一张生死符,中在右腿膝弯内侧‘阴陵泉’穴上,你右掌运阳刚之气,以第二种法门急拍,左掌运阴柔之力,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。连拔三次,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。”虚竹依言施为,果然“阴陵泉”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,关节灵活,说不出的舒适。

童姥一一指点,虚竹便一一化解,待第七张生死符化去,童姥说道:“余下的两张生死符,你自行将真气围行全身穴道,试知所中的位置所在,再慢慢探知其中所含热毒寒毒的次序份量,想一想该用何种法门破解。你确定之后,说与我知,且看对是不对,却不可贸然从事。”虚竹应道:“是。”童姥突然幽幽叹了口气,道:“明日午时,我的神功便练成了。收功之时,千头万绪,凶险无比,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,大功告成之前,你就别再跟我说话,以免乱我心曲。”虚竹又应道:“是。”心想:“日子过得好快,不知不觉,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。”

便在这时候,忽听得一个极轻极细,便如蚊鸣一般的声音钻进了耳中:“师姊,师姊,你躲在哪里啊?小妹想念你得紧,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,却不出来相见,那不是太见外了么?”这声音轻微之极,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。那不是李秋水是谁?虚竹一惊之下,呼道:“啊哟,她……她……她……”童姥喝道:“大惊小怪干什么?”虚竹低声道:“她……她寻到了。”童姥道:“她知道我到了皇宫,却不知我躲在何处。皇宫中房舍千万,她一间间的搜去,十天半月之内,未必能搜得到这儿。”虚竹这才放心,道:“只要挨过明日午时,咱们便不怕了。”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,终于声息全无。

虚竹定下心来,依著童姥所授的法门,将北溟真气周运全身,探寻生死符的所在,运不到半个时辰,忽听得那轻如蚊蚋的细声,又钻进了耳中:“好姊姊,你记不得无崖子师兄啊?他这会见正在小妹宫中,等著你出来,有几句十分要紧的话,要对你说。”虚竹低声道:“胡说八道,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,你……你别上她的当。”童姥说道:“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,她也未必听见。她是在运使‘传音搜魂大法’,要想逼我出去。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,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,我怎会上她的当?”

但李秋水的说话,竟是无休无止,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,一会儿回忆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,一会儿又说到无崖子对她自己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,随即破口大骂,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、泼辣无耻的贱女人。虚竹双手按住耳朵,那声音竟是隔著手掌钻入耳中,再也阻它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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