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倚天屠龙记旧版

第四回 花落花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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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花落花开

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语,斗然间双眉竖起,满脸杀气,厉声道:“我是问你,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?”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,说道:“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,依样葫芦的学几手,实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。”那老僧踏上一步,声音突然放低,说道:“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: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那一位师傅所传授,乃是自己学的。”他语音虽低,但话中威吓之意又增加了数倍,那是人人都听得出来的。张君宝心中坦然,自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,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,却也不畏惧,朗声道:“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,服侍觉远师父,本寺并没有那一位师父传过弟子武功。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,想是使得不对,还请老师父指点。”那老僧“哼”的一声,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,狠狠的盯着张君宝,良久良久,一动也不动。

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份甚高,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,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,大是不解,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,脑海中忽地一闪,疾似电光火石般,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经阁中偶然看到的一本小书。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,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:

距此七十余年之前,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,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。这一年中秋,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,由方丈及达摩堂、罗汉堂的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的武功,看在过去一年之中,有何进境。岂知便在这一次中秋大校之中,发生了一桩惨变。各弟子献技已罢,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,品评诸弟子武功,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,大声说道,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,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,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,甚是可耻。众僧大惊之下,看这人时,原来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。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,早已齐声呵叱。那火工头陀喝道:“师父是狗屁不通,众弟子更是不通狗屁。”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。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,都被他三拳两脚,便击败了。本来达摩堂中过招,同门较艺,自是点到为止,人人手下留情。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,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,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,无不身受重伤。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,见这火工头陀一身所学,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,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故意混进寺来捣乱,当下强忍怒气,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。那火工头陀说道:“无人传授过我武功,是我自己学的。”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,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,动不动提拳便打,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,出手自重,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他打得接连吐血三次。积怨之下,火工头陀暗中便去偷学武功。少林寺的弟子人人会武,他处心积虑的偷学,机会良多,一个人苦心孤诣的做一件事,所谓哀兵必胜,加上他又有过人之智,十余年间给他练到了极上乘的武功。但他深藏不露,仍是不声不响在灶下烧火,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,他也总不还手,只是他内功已精,再也不会受伤了。他生性阴鸷,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全寺僧众,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。

数十年来的郁积,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,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。苦智禅师问明原委,冷笑三声,说道:“你有这番苦心,委实可敬!”当下离座而起,伸手和他较量。这苦智禅师当时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,两人各出绝学,直斗到五百合开外。

一来苦智禅师年事高,那火工头陀方当壮年,二来苦智手下容情,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,两人拆到一招“大缠丝”时,手足扭在一起,力强者胜,这中间已无丝毫假借余地。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,居然有此造诣,双掌一分,喝道:“退开吧!”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,只道对方施展的是“神掌八打”中的一招。这“神掌八打”乃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,火工头陀曾暗中瞧过罗汉堂的大弟子使过,见他双掌劈出,打断一根木桩,劲力非同小可。火工头陀武功虽强,究竟全部偷学,未得明师指点,少林武功博大精深,他在十余年中暗中窥看,岂能学得全了?苦智这一招其实是“分解掌”,借力卸力,双方一齐退开,乃是停手罢斗之意。火工头陀却看错成“神掌八打”中的第六掌“裂心掌”,心想:“你要取我性命,却没如此容易。”飞身扑上,双拳齐击。

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,苦智禅师一惊之下,急忙回掌相抵,其势却已不及,但听得喀喇喇数声,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齐折断。旁观众僧惊惶变色,一齐抢上救护,只见苦智内脏震伤,气若游丝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再看火工头陀时,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。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。合寺悲戚之际,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,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,一一使重手震死。合寺大震之下,派出几十位高手四下追索,但寻遍了江南江北,竟是丝毫不得火工头陀的踪迹。寺中众高僧更为此事而大起争执,互责互咎,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赴西域,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,潘天耕、方天劳等三人,便是苦慧的再传弟子。

经此一役,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,自此定下寺规,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,发现后重则处死,轻则挑断全身筋脉,使之成为废人。数十年来,因寺中防范严密,再也无人偷学武功,这条寺规众人也渐渐淡忘了。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,恩师惨死的情景,数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,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傅而偷学武功,触动前事,自是悲愤交集。

觉远在藏经阁中管经,无书不读,猛地里记得这桩旧事,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,叫道:“老方丈,这——这须怪不得君宝——”一言未毕,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:“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,把他拿下了。”达摩堂十八弟子习练有素,一听首座令下,登时抢出,四面八方将觉远和张君宝团团围住。这十八人占的方位甚大,连郭襄也围在中间。那位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:“罗汉堂众弟子,何以不并力上前?”罗汉堂的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:“是!”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,围了三个圈子。

张君宝手足无措,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,乃是犯了寺规,说道:“师父,我—我—”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,情若父子,知道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,便是侥幸不死,也必成了废人,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:“还不动手,更待何时?”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,踏步而上。觉远不暇思索,蓦地里转了一个圈子,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,一股劲风,逼得众僧人不能上前,跟着双桶一侧,左边铁桶兜起郭襄,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。他连转七八个圈子,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,犹如流星锤相似,这股千斤之力,天下谁能挡得?达摩堂众弟子向旁一避,觉远健步如飞,挑着张君宝和郭襄大踏步下山而去。众僧人呐喊追赶,只听得铁炼拖地之声渐去渐远,追出七八里后,铁炼声半点也听不到了。

少林寺的寺规极严,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,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,还是鼓勇疾追。时候一长,各僧脚底便分出了高下,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,追到天黑,领头的只剩下了五名大弟子,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,也不知觉远逃向了何方,此时便是追及,也决非觉远、张君宝之敌,只得垂头丧气,回寺覆命。

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,直奔出百里之外,方才止步,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霭四合,归鸦阵阵,觉远内功虽强,这一阵舍命急驰,却也是筋疲力竭,一时之间,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。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,各人托起一只铁桶,从他肩头放了下来。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,两人身上全已湿透。张君宝道:“师父,你歇一歇,我去寻些吃的。”但在这荒山野地,那里有什么吃的,张君宝去了半日,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。三人胡乱吃了,倚石休息。郭襄道:“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,都有点儿古里古怪。”觉远“嗯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郭襄道:“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,寺中无人能敌,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。他们不来谢你,反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,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,当真是好没来由。”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,少林寺有一条寺规——”说到这里,一口气提不上来,竟是咳嗽不止。郭襄轻轻替他捶背,说道:“你累啦,且睡一忽儿,明儿慢慢再说不迟。”觉远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我也真的累啦。”

张君宝拾些枯柴,生了个火,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,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。郭襄睡到半夜,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,似在念经,郭襄从朦胧中醒来,只听他念道:“——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里。两手支撑,一气贯穿。左重则左虚,而右已去,右重则右虚,而左已去——”郭襄心中一凛:“他念的并不是什么『空却是色、色即是空』的佛经啊。什么左重左虚、右重右虚,倒似是武学拳经。”只听他顿了一顿,又念道:“——气如车轮,周身俱要相随,有不相随处,身便散乱,其病于腰腿求之——”听到“其病于腰腿求之”这句话,心下更无疑惑,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,暗想:“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,只读书成痴,凡是书中所载,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。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,听他言道,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,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。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,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,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,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。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,他挺受一招,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,如此神功,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。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退,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?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,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?”

她心中一想到此处,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,悄悄坐起,听着他念诵,在心中暗暗记忆,自忖:“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,奥妙精微,自非片刻之间能解。我且心中记着,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。”只听他念道:“——先以心使身,从人不从己,后身能从心,由己仍从人。由己则滞,从人则活。能从人,手上便有方寸。秤彼劲之大小,分厘不错;权彼来之长短,毫发无差。前进后退,处处恰合,工弥久而技弥精——”郭襄听至这里,不自禁的摇头,心中说道:“不对不对。爹爹和妈妈常说,临敌之际,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。这大和尚可说错了。”

郭襄正自沉吟,只听觉远又念道:“彼不动,己不动,彼微动,己先动。劲似松非松,将展未展,劲断意不断——”郭襄越听越是迷茫,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,全是讲究先发制人、后发制于人,处处抢快,着着争先。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,却说“由己则滞,从人则活”,与她平素所学,大相迳庭,心想:“倘若临敌动手之时,双方性命相搏,我竟舍己从人,敌人要我东便东,要我西便西,那不是听由挨打么?”这“后发制人”的拳理,要直到明季以后,武当派昌盛于世,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。其时才当宋末,郭襄乍然听来,自觉怪诞不经。

便是这么一迟疑,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,竟是听而不闻,月光之下,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,也在凝神倾听,郭襄心道:“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,我只管记着便了。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、气走何足道,乃是我亲眼目睹,他所说的武功,总是有几分道理。”于是又用心暗记。

觉远随口背诵,断断续续,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,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说法的事。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,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,随口背诵之际,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。郭襄听着,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,幸好她生来聪颍,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,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。

日轮西斜,人影渐长,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,口齿也有些糢糊不清。郭襄劝道:“大和尚,你累了一整天,再睡一忽儿。”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,继续念道:“——力从人借,气由脊发。胡能气由脊发?气向下沉,由两肩收入脊骨,注于腰间,此气之由上而下也,谓之合。由腰展于脊骨,布于两膊,施于手指,此气之由下而上也,谓之开。合便是收,开便是放。能懂得开合,便知阴阳——”他越念声音越低,到后来,终于寂然无声,似已沉沉睡去。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,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。

天上斗转星移,月落西山,蓦地里乌云四合,漆黑一片。又过一顿饭时分,东方渐明,只见觉远闭目垂眉,静坐不动,脸上微露笑容。张君宝悄声道:“郭姑娘,你饿不饿,我再去采些野莓来。”一回头,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,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。张君宝吃了一惊,喝道:“是谁?”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,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。

郭襄又惊又喜,说道:“大和尚,你怎地苦苦不舍,还是追了来?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?”无色道:“善哉善哉,老僧尚分是非,岂是拘泥戒律之人?老僧到此已有半夜,若要动手,也不等到此时。觉远师弟,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,正向东追寻,你们快快往西去罢!”却见觉远闭目不醒,理也不理。张君宝上前道:“师父醒来,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。”觉远仍是不动。张君宝惊起来,伸手一摸他额头,触手冰冷,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。张君宝大悲,伏地叫道:“师父,师父!”却那里叫他得醒?

无色禅师合什行礼,说偈道:“诸方无云翳,四面皆清明,微风吃香气,众山静无声。今日大欢喜,舍却危脆身,无嗔亦无忧,宁当不欣庆?”说罢,飘然而去。

张君宝大哭一场,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。少林寺僧众圆寂,尽皆火化,当下两人捡些枯柴,将觉远的法身焚了。郭襄道:“张兄弟,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,你诸多小心在意,咱们便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张君宝垂泪道:“郭姑娘,你到那里去?我又到那里去?”

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,心中微觉一酸,说道:“我是天涯海角,行踪无定,自己也不知道到里去。张兄弟,你年纪小,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。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于你,这样吧。”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,递过去给他,道:“你拿着这镯儿到襄阳城去,见我爹爹妈妈,他们必能善待于你。只要在我爹妈跟前,少林寺的僧众再狠,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。”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。郭襄又道:“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子很好,请他们不用记挂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,见你这等人才,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儿。我弟弟忠厚老实,一定跟你很说得来。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,一个不对,说话便不能给人留脸面,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,也就是了。”说着转身,飘然而去。

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,竟无自己安身之处,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,这才举步。走出十余丈,忽又回身,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,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。荒山野岭之间,一个孤身少年,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,真是凄凄惶惶,说不尽的寂寞。

行了半月,已到湖北境内,离襄阳已不在远。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。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,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,以致反其道而行,和他越离越远。

这一日午夜,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,一问过路的乡人,得知此山名叫武当,但见郁郁苍苍,林木茂密,山势甚是雄伟。正观赏间,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,两人并肩而行,神态甚是亲密,显是一对少年夫妻。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,不住的责备丈夫,那男子却低下了头,只不作声。但听那妇人说道: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自立门户,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,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。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,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,便是青菜萝葡,粗茶淡饭,也何等逍遥自在?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骨头,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。常言道得好,除死无大事。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?”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,不敢回一句嘴,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。

当真是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那妇人这一番话,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: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,不能自立门户——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——常言道得好,除死无大事,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?”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,呆呆出神,心中翻来覆去,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。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,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,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,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,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。

张君宝又想:“郭姑娘说道,她姊姊脾气不好,说话不留情面,要我顺着她些儿。我好好一个男子汉,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,委曲求全?这对乡农夫妇尚能奋发自强,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,瞧人眼色?”

言念及此,心意已决,当下挑了铁桶,便上武当山去,找了一个岩穴,渴饮山泉,饥餐野果,尽以余暇修习从觉远处听来的九阳真经。他天资过人,所学的又是武学奇书,十余年间竟是内力大进。某一日在山间闲游,见一蛇一鹊相互搏击,那鹊儿多方进逼,却始终输青蛇一筹,负创而去。张君宝心中若有所悟,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,猛地里豁然贯通,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,忍不住仰天长笑。

这一番大笑,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,继往开来的大宗师。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,创出了辉映后世,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。后来他北游宝鸣,见到三峰挺秀,苍海卓立,于武学又有所悟,乃自号三丰,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。

此后数十年中,郭襄足迹遍于天下,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,当真是情之所钟,至老不悔。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不知所终,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。这其间宋亡元兴,花落花开,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。郭襄在四十余岁那年,突然大澈大悟,在峨嵋山绝顶剃度出家,精研武功,其后稍收门徒,成为武学中峨嵋一派。

那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少林寺锻羽而归,回到西域,果然履行誓言,从此不再涉足中原,直到年老之时,才收了一个弟子,传以琴棋剑三项绝学。因此昆仑一派门人,虽然远在异域,却大都是风度翩翩,文武兼资。

其后武林之中,以少林、武当、峨嵋、昆仑四派最为兴旺,人才辈出,各放异采。那日觉远大师在荒山中临终之时,背诵九阳真经,郭襄、张君宝、无色禅师三人虽均同时听闻,但因三人天资和根底不同,记忆和领会颇有差别,是以三人传下来的峨嵋、武当、少林三派武功,也是相异之处多而相同之处少。

郭襄家学渊源,所习最多,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杂,往往只精一项,便足以成名。无色禅师听闻九阳真经时本身已是武学大师,这经文于他只是稍加启迪,令他于武学修为上进入更高的一层境界,但基本行功,却丝毫无变。只有张君宝除了杨过所授四招及一套罗汉拳外,从未学过武功,于九阳真经领悟最纯,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,当时于经中精义,许多处所无法了解,到后来见蛇鹊相斗,自悟武功,却已在三十余年之后,少年时所听闻的经文,已不免记忆糢糊。

是以少林、武当、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长,也各有所短,三派的宗师分得九阳真经的若干章节,各凭自己的聪明智慧,钻研发扬。

元代中土沦于异族,百姓呻吟于蒙古的铁蹄之下,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,为了抵抗官吏残暴,勉力自保,是以文事凋零,武学一道,反而更加光大。江湖间奇人异士,所在都有,比之宋末郭靖、黄蓉、杨过、小龙女之世,武功固更见精进,而惊心动魄,可歌可泣之事,也是书之不尽。其中西域奇士,大都出于昆仑,而中土豪侠,非少林、武当即属峨嵋。但这是指其卓荦大者,其余较小的门派山寨,又何下千百。

且说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,宋朝之亡,至此已整整六十年。其时正当暮春三月,江南海隅,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,脚穿草鞋,迈开大步,正自沿着大道赶路。眼见天色向晚,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,江南春色正浓,那壮士却也无心赏玩,心中默默计算:“今日是三月廿四,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,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,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玉虚宫,庆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。”

原来这壮士姓俞名岱岩,乃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。张三丰直至七十岁后,武功大成,方收弟子,因之他自己虽已九十高龄,但七个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宋远桥,也是四十岁未满,最小的莫谷声更只十余岁。七个弟子年纪虽轻,在江湖上却已闯出极大的万儿,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来,都是大姆指一翘,说道:“武当七侠,名门正派,那有什么说的。”

俞岱岩在武当七侠中位居第三,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灭一个绑人勒赎戕害良民的剧盗。那剧盗武功既强,人又阴毒,一听到风声,立时隐伏不出。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,才找到他的巢穴,上门挑战,使出师传太极玄虚刀法,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。当时预计十日可完的事,却耗了两个多月,屈指一算,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迫促,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赶回。

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,路径渐渐窄小,靠右近海一面,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,往往七八丈见方,便是水磨的桌面,也无此平整滑溜。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,见闻可不在少,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地状,一问土人,不由得哑然失笑,原来那便是盐田。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,晒干之后,刮下含盐泥土,化成卤水,再逐步晒成盐粒。俞岱岩心道:“我吃了三十年盐,却不知一盐之成,如此辛苦。”

正行之间,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,急步而来。俞岱岩只一瞥之间,便吃了一惊,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青布短衫裤,头戴斗笠,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。他知道当政者暴虐,收取盐税极重,因之虽是滨海之区,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盐,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。这一群人行动骠悍,身形壮实,看来似是一群盐枭,那原也不奇,奇怪的是每人肩头的扁担非竹非木,黑黝黝的全无弹性,便似是一条铁扁担。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,但行路时犹似足不点地,霎时之间便抢在俞岱岩的前头。俞岱岩心想:“这帮盐枭,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。虽早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,声势极大,派中不乏武学名家,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,绝无是理。”若在平时,早便要去探视一下其中究竟,但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大寿,心想决不能多管闲事,再有耽搁,当下提气急赶,追过了那群盐枭。那二十余人见他脚步如此轻捷,脸上均有诧异之色。

俞岱岩赶到傍晚,到了一个小镇上,一问之下,却是余姚县的庵东镇。由此过钱塘江,便到临安,再折而西北行,要经江西、湖南两省,才到武当。晚间无船渡江,只得在庵东镇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。

刚用过晚饭,洗了脚要上床,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杂,一群人过来投宿。俞岱岩听那些人说的都是浙东乡音,但中气充沛,大非寻常,于是探头向门外一瞧,却便是那群盐枭前来住店。本来做私枭的大都生性豪迈,一投店便是大碗价喝酒,大块价吃肉,但这群盐枭只要了些青菜豆腐,白饭吃了个饱便睡,竟是滴酒不饮。俞岱岩也不在意,盘膝坐在床上,按着师授心法,练了三遍行功,即便着枕入睡。

睡到中夜,忽听得邻房中喀的一声轻响,俞岱岩此时已得师门心法真传,虽然睡梦之中,也是刻刻惊觉,登时便醒了。只听得一人低声道:“大家悄悄走吧!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,多生事端。”余人也不答应,轻轻推开房门,走到了院子中,俞岱岩从窗格子中向外一张,只见那二十个盐枭各自挑着担子,越墙跃出。这墙头虽不甚高,但人人挑着重担一跃而出,这一份功夫可当真轻视不得。俞岱岩自忖:“这些人的武功虽不及我,但难得二十余人,个个身手不弱。”又想起那人说道:“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,多生事端。”那人若不说这句话,俞岱岩虽然醒觉,也不会跟踪前往,只因这一句话,挑动了他的侠义之心,暗想:“这群私枭鬼鬼祟祟,显是要去干什么歹事,既教我撞见了,可不能不管。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,救得一两个好人,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,他老人家也必喜欢。”

要知张三丰传艺之初,即向每个弟子谆谆告诫,学会武艺之后,务须行侠仗义,拯难济世。“武当七侠”所以名头响亮,不单因武艺高强,更由于慷慨任侠,急人之急,这才赢得武林中人人钦仰。这时俞岱岩想起师训,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,穿窗而出。一个“斜飞式”,轻轻巧巧的窜出墙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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