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笑傲江湖旧版

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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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笼

那人道:“有何图谋?”令狐冲道:“他们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个赌,若是梅庄之中,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,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。”那人道:“输几件物事?嗯,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,又或是前代的什么书画真迹?”令狐冲道:“前辈料事如神。”那人道:“我只瞧瞧你的剑法,并非真的过招,再说,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。”令狐冲道:“前辈要胜过晚辈,那是十拿九稳之事,但须请四位庄主先答应一件事。”那人道:“什么事?”令狐冲道:“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,给他们赢得那几件稀世珍物,四位庄主便须大开牢门,让前辈得恢复自由。”

秃笔翁和丹青生齐声道:“这个万万不能。”黄钟公哼了一声。那人笑道:“小朋友有些异想天开。是风清扬教你的吗?”令狐冲道:“风老先生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,晚辈更是万万料想不到。”黑白子忽道:“风兄弟,这位任兄叫甚么名字?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号?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门?为何囚于此间?你都曾听风老先生说过么?”

黑白子突如其来的连问了四个问题,令狐冲却是一个也答不出来。先前令狐冲连攻四十余招,黑白子还能守了四十余招,此刻对方连发四问,有如急攻四招,令狐冲却是一招也守不住,嗫嚅半晌,道:“这个倒没听风老先生说起过,我——我确是不知。”黑白子道:“是啊,量你也不知晓,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,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。此人若是得离此处,武林中天翻地覆,不知将有多少英雄侠士命丧其手,江湖之上,从此将无宁日。”那人哈哈大笑,道:“正是!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,再说,他们也不过奉命在此看守,只是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,他们那里有权放脱老夫?小朋友,你说这句话,可是将他们的身份抬得太高了。”令狐冲心想:“此中种种干系却我是半点也不知道,当真是一说话便错,露了马脚。”

黄钟公道:“风兄弟,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,心下对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,而对咱兄弟甚是不忿,这是你的侠义心肠,老夫也不怪你。你可知道,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,单是你华山一派,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。任兄,我这话不错吧。”那人笑道:“不错,不错。华山派的掌门人还是岳不群吧?此人一脸孔假正经,只可惜他刚做掌门,我便失手遭了暗算,否则早就将他的面皮撕了下来。”

令狐冲心头一震,岳不群虽将他逐出师门,并又传书天下,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,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,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,却令他感怀不忘,此时听得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,不禁怒喝:“住嘴!我师——”下面这个“父”字将到口边,立即忍住,记起向问天带自己来到梅庄,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,对方善恶未明,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。那姓任的自不知他这一声怒喝的真意,继续笑道:“华山门中,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。风老是一个,小朋友你是一个。还有一个你的后辈,叫什么‘华山玉女’宁——宁什么则的。啊!是了,叫作宁中则。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,是个人物,只可惜嫁了给岳不群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。”令狐冲听他将自己师娘叫作“小姑娘”,不禁啼笑皆非,只好不加置答,总算他对师娘颇有好评,说她是个人物。那人道:“小朋友,你叫什么名字?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姓风,名叫二中。”那人道:“华山派姓风的人,都不会差。你进来吧!我领教领教风老的剑法。”他本来称风清扬为“老风”,后来改了口,称为“风老”,想是令狐冲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,爱屋及鸟,言语中对风清扬也客气了起来。

令抓冲好奇之心早已大动,极想瞧瞧这人是怎生模样,武功又如何高明,便道:“晚辈一些粗浅剑法,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,到了前辈跟前,实是不足一笑。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龙凤,既到此处,焉可不见?”丹青生挨近前来,在耳畔低声说道:“兄弟,此人武功十分怪异,手段又是阴毒无比。你跟他比剑是不妨,但千万不能跟他比拚内力。”他说到此处,“啊”的一声,欢然道:“这倒不怕,你本来并无内力。原来由于这样,大哥才答应你跟他比剑。”他说得声音极低,但关切之情,显示出于至诚。令狐冲心头一动:“这位四庄主对我很够义气啊!适才我说话讥剌于他,他非但毫不记恨,反而真的关怀我的安危。”不由得暗自惭愧。那人在室内说道:“进来,进来。他们在外面鬼鬼祟崇的说些什么?小朋友,江南四丑不是好人,每一句话都是叫你上当。”

他故意将“江南四友”说成了“江南四丑”。令狐冲心中好生难以委决,不知到底那一边才是好人,自己该当相助谁人才是。

黄钟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,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。令狐冲只道他开了锁后,便会推开铁门,那知他退在一旁,黑白子走上前去,从怀中取出一条钥匙,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。然后秃笔翁和丹青生分别各出钥匙,插入锁孔转动。令狐冲恍然省悟:“原来这位前辈身份如此重要,四位庄王各怀钥匙,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,这铁门才能打开。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,四个人便如是一人,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?”又想:“适才那位前辈言道,江南四友只不过受人所命,看守住他,有如狱卒相似,根本无权放他。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,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法子。听这些钥匙转动之声,极是窒滞,锁孔中显是生满了铁锈。这道铁门,也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打开了。”丹青生转过了钥匙后,拉住铁门摇了几摇,运劲向内一推,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,那门向内开了数寸。

铁门一开,丹青生随即向后跃开。黄钟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。令狐冲不由自主的跟着退了几步。那人呵呵大笑,说道:“小朋友,他们怕我,你却又何必害怕?”令狐冲道:“是。”走上前去,伸手向铁门上推去。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,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,一阵霉气,跟着扑鼻而至。丹青生走上前来,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。令狐冲拿在左手之中。秃笔翁道:“兄弟,你拿盏油灯进去。”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。令狐冲伸右手接了,走入室中。

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,靠墙一榻,榻上坐着一人,长发垂至胸前,胡子满脸,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,只是头发须眉都是深黑之色,全无斑白。令狐冲躬身说道:“晚辈今日有幸拜见任老前辈,还望多加指教。”那人笑道:“不用客气,你来解我寂寞,可多谢你啦。”令狐冲道:“不敢。这盏灯放在榻上吧?”那人道:“好!”却不伸手来接。令狐冲心想:“囚室如此窄小,两个人处身其间,要转动也不容易,如何比剑?”当下走到榻前,放下油灯,随手将向问天交给他的那个纸团和一枚硬物,轻轻塞在那人手中。那人微微一怔,接了这纸团,朗声说道:“喂,你们四个家伙,进不进来观战?”黄钟公道:“地势狭隘,容身不下。”那人道:“好!小朋友,带上了门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!”转身将铁门推上了。那人站起身来,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,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作声。他伸出右手,从令狐冲手中接过一柄木剑,叹道:“老夫二十年不动兵刃,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。”令狐冲见他手腕上果是套着一个铁圈,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,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,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,一瞥眼间,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,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,心想他手足上的铁链和铐镣,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,否则这链子不粗,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。

那人将木剑在空中处劈一剑,这一剑自上而下,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,但斗室之中,竟然嗡嗡之声大作。令狐冲赞道:“老前辈,好深厚的功力?”那人转过身去,似是要解开缠住了的铁链,令狐冲隐约见到,他已打开纸团,见到所装的硬物,在阅读纸上的字迹。令狐冲退了一步,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,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。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,身子微微发颤,似是读到纸上所书写的字后,神情极是激动,但片刻之间,便转过身来,一双眸子中陡然间精光大盛,说道:“小朋友,我双手虽是行动不便,未必便胜不过你?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末学后进,自不是前辈的对手。”

那人道:“好,你连攻黑白子四十余招,逼得他无法反击一招,现下便在我身上试试。”令狐冲道:“晚辈大胆了。”长剑一挺,向那人剌了过去,正是先前攻击黑白子时所用的第一招。

那人赞道:“很好!”一剑剌出,斜剌令狐冲左胸,竟然是守中带攻,攻中有守,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。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内观看,一见之下,忍不住大声叫道:“好剑法!”那人笑道:“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,叫你们大开眼界。”便在此时,令狐冲第二剑早已刺到。

那人木剑挥转,指向令狐冲的右肩,仍是一招守中带攻,攻中有守的精妙之着。令狐冲心中一凛,只觉他这一剑之中,竟无半分破绽,无法仗剑直入,制其要害,只得横剑一封,但这一封之时,剑尖斜指,仍是含有刺向对方小腹的含意。那人嘿嘿一笑,道:“此招极妙。”迥剑旁掠,消解了令狐冲这一剑。

二人你一剑来,我一剑去,霎时之间拆了二十余招,但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。令狐冲只觉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,自己自从学了“独孤九剑”以来,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,对方的剑法之中,自始至终,竟无分毫瑕隙可寻。他谨依风清扬所授“以无招胜有招”的要旨,任意变幻。那“独孤九剑”中的“破剑式”虽只一式,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,无所不包,虽是“无招”,却是以“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”。那人眼见令狐冲剑招层出不穷,每一变化均是从所未见,仗着经验丰富,见闻广博,兼之机变过人,一一予以化解,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,出剑已略感窒滞。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,一剑之出,竟是隐隐具有风雷之声。

但“独孤九剑”之奇妙,绝不在和对方比拚内力,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,到了这“独孤九剑”精微的剑法之下,尽归落空。可是令狐冲学成剑法以来,第一次心中生出惧怕之意,数次遇到险着,虽然仗着精妙剑法化解,背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。其实那人心中,惊惧之意更是厉害,数次看来必定可以得手,已将令狐冲迫得处于绝境,除了弃剑认输之外,更无他法,但令狐冲总是突出怪招,非但将显然已经无可救药的困境解脱,而且乘机反击,招数之凌厉,实是匪夷所思。

黄钟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,从方孔中向内观看。那方孔实在太小,只容两人同看,而且那二人也须得是一用左眼,一用右眼。两个人看了一会,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。初时四人见到那人和令狐冲相斗,剑法之奇,令人不胜赞叹,看到后来,两人剑法的妙处已然无法领略。有时黄钟公看到一招之后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,想了良久,方始领会,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,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法,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,骇异之余,寻思:“原来这位风兄弟剑法之精,一至于斯。适才他和我比剑,其实只用了一成的力道。别说他身无内力,我瑶琴上的‘七弦无形剑’奈何他不得,就算他内力充沛,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?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剑,我当时便得丢琴认输。若是真的性命相搏,他第一剑便能剌瞎了我的双目。”

那“独孤九剑”乃是敌强愈强,敌人若是武功不高,这“独孤九剑”的精要之处反而发挥不出来。此时令狐冲所遇的,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,武功之强,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,一经他的激发,“独孤九剑”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,这才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独孤求败若是复生,能遇到这样的对手,也当是欢喜不尽。须知使这“独孤九剑”,除了剑诀剑术之外,有极大一部份依赖使剑者的灵悟,一到自由挥洒,更无规范的境界,使剑者天生的聪明智慧越高,剑法也是越高,每一场比剑,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,作出了一首诗相似。

再拆了四十余招后,令狐冲出招越来越是得心应手,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,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,那“独孤九剑”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应招数,与之抗御。

他心中惧意尽去,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,更无恐惧或是欢喜的余暇。那人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,有的攻击凌厉,有的招数连绵,有的小巧迅捷,有的威猛沉稳。但不论他如何变招,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,竟如这八种剑法,每一种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。那人横剑一封,喝道:“小朋友,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?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。”

令狐冲微微一怔,说道:“这剑法若非风老先生所传,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够传授?”那人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再接我这路剑法。”一声长啸,一剑倏地劈出。令狐冲斜剑剌出,逼得他收剑回挡。那人口中连连呼喝,竟似是发了疯一般。口中呼喝越急,出剑也是越快。

令狐冲觉得他剑法倒也无甚奇处,只是他的呼喝却是震得自己心烦意乱,勉强收束心神,和他剑法拆解。突然之间,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,令狐冲耳中嗡的一响,耳鼓都似被他震破,脑中一阵晕眩,登时人事不知,倒在地下。

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只觉脑袋痛得犹如裂了开来,耳中仍如雷霆大作,轰轰之声不绝。他眼睁一线,瞧出来漆黑一团,更不知身在何处,支撑着想要站起,浑身更无半点力气。他心中想:“我一定是死了,给埋在坟墓中了。”一阵伤心,一阵焦急,又自晕了过去。

第二次醒转时仍是头脑剧痛,耳中的响声却轻了许多,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,似是卧在一块钢铁之上,伸手去摸,果然觉得是块铁板,右手这么一动,竟然发出一声“呛啷”轻响,同时觉得手上有甚么冰冷的东西缚住,伸左手去摸时,也是发出呛啷一响,左手竟也有物缚住。他心下又惊又喜,喜的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死,惊的却是身为铁链所系,显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辈同一不幸处境。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,果觉手上系的是根细细的铁链,双足微一动弹,立觉足腕上也系了铁链。

他睁眼出力凝视,黑漆漆的一团,什么也看不到,心想:“我晕去之时,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,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,看来也是被囚于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。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。”当即叫道:“任老前辈,任老前辈。”叫了两声,不闻丝毫声息,他害怕更甚,纵声大叫:“任老前辈,任老前辈!”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,这声音立即撞了回来,震得他耳鼓又是隐隐作痛。他呆了一呆,大叫:“大庄主!四庄主!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?快放我出去、快放我出去!”可是任凭他叫破了喉咙,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,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。

令狐冲破口大骂:“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,难道真想将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吗?”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在这里给关一辈子,霎时之间,心中充满了绝望。他本来是个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危难之际,连生死也置之度外,但想到要一生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,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。

他越想越是害怕伤心,又是张口大叫,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是变成了号哭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已然泪流满面,嘶哑着嗓子叫道:“你梅庄中这四个——这四个卑鄙狗贼,我—我—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,把你们—你们—你们的眼睛剌瞎,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——割了下来。我出了这黑牢之后——”突然之间,他静了下来,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:“我能出了这黑牢么?我能出了这黑牢么?任老前辈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,我——我怎能出去?”心中一阵焦急,哇的一声,喷出了几口鲜血,又是晕了过去。

他每昏晕一次,身子便虚弱一次,昏昏沉沉之中,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,跟着亮光耀眼,令狐冲蓦地惊醒,一跃而起,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被铁链缚住,兼之全身乏力,只跃起尺许,便砰的一声,重重摔了下来,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。他久处暗中,陡见光亮,眼睛原是不易睁开,但他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,就此失去了脱困的良机,虽是眼睛剌痛,仍是使力睁得大大地,瞪着光亮来处。

那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透射进来,令狐冲随即发觉,那任老前辈所居黑牢的铁门之上,有一方孔,与此细孔一模一样,再一瞥间,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。他大声叫嚷起来:“快放我出去,黄钟公、黑白子,你们这些卑鄙的狗贼,有胆的就放我出去。”

当他独处暗中之时,忍不住痛哭流泪,但一见敌人到临,胸中英雄之气便即激发,不论敌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,绝不稍示怯意。只见一只大木盘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进来,盘上放了一大碗饭,饭上堆着些菜肴,另有一个瓦罐,当是装着汤水。令狐冲一见之下,更是恼怒,心想:“你们送饭菜给我,那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。”大声骂道:“四个狗贼,你们要杀便杀,要剐便剐,没的来消遣大爷。”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,显是要令狐冲伸手去接,这囚牢极是狭隘,他只须稍稍欠身,便可长臂接到,但他愤怒已极,伸出手去,用力一击,呛当当几声响,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,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。那只木盘却没打落,慢慢缩了出去。

令狐冲狂怒之下,扑到方孔之上,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,右手拿着木盘,正在缓缓转身。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,衰老已极,却是从来没见过的。令狐冲叫道:“你去叫黄钟公来,叫黑白子来,那四个狗——狗贼,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。”那老者毫不理睬,弯腰曲背,一步步的走远。令狐冲大叫:“喂,喂,你——你听见没有?”不论他如何呼叫,那老者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。令狐冲眼见他的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,灯光也逐渐黯淡,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。过了一会,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,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,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,既无一丝光亮,亦无半分声息。

令狐冲脑中又是感到一阵晕眩,凝神半晌,缓缓躺在床上,寻思:“这送饭的老者定是奉有严令,不得跟我交谈。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。”又想:“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,看来梅庄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,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。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,又或是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,同心合力,或有脱困的机会。”想到此节,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。

只听得墙壁上当当几响,乃是钢铁的声音,回音既重且沉,显然隔墙并非空房,而是极厚的实土。令狐冲走到另一边墙前,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,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,他仍不死心,坐回床上,伸手向身后敲去,声音仍是如此。他摸着墙壁,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,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,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数十丈深的地底。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,至少也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,只是既不知那间地牢是在甚么方位,亦不知和自己处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远。

他倚在壁上,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,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,口中呼喝越来越响,自己便突然昏晕了过去,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,如何送入这牢房监禁,那便一无所知了。他想:“这四个庄主表面上仁义道德清高非凡,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,当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,但暗底里却是卑鄙龌龊,无恶不作。武林中这一类小人所在多有,原是不足为奇。所奇的是,这四个人对于琴棋书画这四门东西,确似喜爱出自真诚,若要假装,那也假装不出。那秃笔翁在墙上写那首‘裴将军诗’,大笔淋漓,却绝非寻常武人所能。”又想:“师父曾经说道:真正大好大恶之徒,定然是聪明才智之士。此话果然不错,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,果然是令人难以破解。其实我一跳进黄钟公床上的那个地道入口,就已身陷罗网,纵然其时发觉,要想抽身而退,也已来不及了。”

忽然之间,他叫了一声:“啊哟!”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,心中怦怦乱跳:“向大哥却怎样了?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?”寻思:“向大哥聪明机变,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,他纵横江湖,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,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。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囚,定会设法救我。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万丈深处,以向大哥的本事,自有法子救我出去。”想到此处,不由得大为宽心,嘻嘻一笑,自言自语的道:“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这人忒也胆小无用,适才竟然吓得大哭起来,若是给人知道了,我这颜面往那里搁去?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,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。”

他心中一宽,慢慢站了起来,登时觉得又饿又渴,心想:“可惜刚才大发脾气,将好好一碗饭一罐水都打翻了,若不吃得饱饱地,向大哥前来救我出去之后,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?哈哈,不错,江南四狗!这等奸恶小人,那配称为江南四友?这江南四狗之中,黑白子不动声色,最为阴沉,这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。我脱困之后,第一个便要杀了他。四狗之中,丹青生较为老实,便饶了他命,却又何妨?只是他的窖藏美酒,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。”

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,他便是口渴如焚,心想:“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时候,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?”

忽又想:“啊哟不好!以向大哥的武功,若是单打独斗,胜这江南四狗自是绰绰有余,但如他四人联手,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,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,将四人都杀了,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,却也是千难万难。谁又料想得到,牢房的入口竟会在黄钟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?”

他心中焦急了一阵,转念又想:“向大哥是何等样人?他神通广大,当日在那凉亭之中,以一人之力而对敌正邪双方数百名英雄好汉,双手更是缚在铁铐之中,却也凛然不惧,何况对付梅庄这江南四狗?”只觉体困神倦,便躺了下来,忽而心想:“这位任老前辈武功之高,只在向大哥之上,而绝不在他之下,而机智阅历,看来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间,以他这等人物,尚自受禁,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?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,多受小人暗算,常言道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是不来救我,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测了。”

如此胡思乱想,不觉昏昏睡去,一觉醒来时,睁眼漆黑,也不知已是何时,寻思:“凭我自己之力,是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。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们暗算,又有谁人能来搭救?师父已传书天下,将我逐出华山一派,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。盈盈,盈盈——”一想到盈盈,精神为之一振,当即坐了起来,心想:“盈盈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,务须将我杀死,那些旁门左道之士,自然也不会来救我的了。可是盈盈她自己呢?如果她知道我被禁于此,定然会前来相救。她自己本事虽不及向大哥,但邪道中人肯听她号令的人极多,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,嘻嘻——”忽然之间,忍不住笑了出来,心想:“这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,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,就算她决意来救,也定然是孤身前来,绝不肯叫帮手。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,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。唉,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难以捉摸。像小师妹——”

此刻他所遭不幸,已是达于极点,但一想到岳灵珊,心头便蓦地一痛,只觉伤心绝望之意,又是深了一层,霎时之间,不由得万念俱灰:“我——我为什么只想有人前来救我?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然和林师弟拜堂成亲,我便是脱困而出,在这世上做人又有什么意味?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,什么都不知道的好。”想到在地牢中被囚,倒也有许多好处,登时便不怎么焦急,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。

但这种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,但觉饥渴难忍,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,大块吃肉的乐趣,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,心想:“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?反正我是给人家欺侮得够了。我一身内力全失,早是废人一个,平大夫说我已然活不了多久,小师妹就算想要嫁我,我也不能娶她,难追我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?”但在他内心深处,总是觉得:倘若岳灵珊真要嫁她,他固是不会答允,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,却又是令他痛心之极。最好——最好——最好怎么样?

“最好小师妹仍旧和以前一样,最好是这一切事都没有发生,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,林师弟没有到华山来,我和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,唉,田伯光,桃谷六仙,仪琳师妹——”他一想到恒山派的小尼仪琳,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,心想:“这位仪琳师妹,现在不知怎样了?她如果知道我被禁于此,一定焦急得很,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,当然是不许她来救我,但她——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。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,一齐前来。唉,这七个人乱七八糟,说什么也成不了事。只不过——有人来救,总是胜于无人理我。”

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,黑暗中令狐冲不由得嘻嘻一笑,当和他们共处之时,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之意,但这时恨不得他们也是在这牢房内作伴,从前认为莫名其妙的怪话,这时如能听到,那实是仙乐纶音一般了,想了一会,又复睡去。

黑狱之中,不知时辰,蒙蒙胧胧间,又见微光从那方孔中射了进来。令狐冲大喜,当即坐起身来,一颗心怦怦乱跳:“不知是谁来救我了?”但这场喜欢维持不了多久,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,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。他颓然卧倒,叫道:“叫那四个狗贼来,看他们有没脸见我?”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,灯光也渐明亮,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,盘上仍着放一大碗米饭,一只瓦罐。那老人并不说话,只是将木盘递了进来,等他去接。

令狐冲早饿得肚子干瘪,而喉头干渴,更是难忍,微一踌躇,便将木盘接了过来。那老人木盘放手,转身便行。令狐冲叫道:“喂,喂,你慢走,我有话问你。”那老人毫不理睬,但听得踢跶、踢跶,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灯光也即隐没。令狐冲诅咒了几声,提起瓦罐,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,罐中果是清水。他一口气喝了半罐,这才吃饭,饭上堆着菜肴,黑暗中辨别滋味,当是些萝卜、豆腐之类。

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,每天那老人总是前来送饭一次,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、瓷罐,以及盛便溺的罐子。不论令狐冲跟他说甚么话,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。也不知是第几日上,令狐冲一见灯光,便扑到方孔之前,抓住了木盘,叫道:“你为甚么不说话?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?”这时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,猛地里吃了一惊,只见那老人双目翻白,眼光十分呆滞,显然是个瞎子。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,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耳朵是聋的,跟着张开口来。

令狐冲一见之下,更是惊得呆了,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,模样极是恐布。他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说道:“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?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?”那老人并不答话。慢慢将木盘递了进来,显然,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,就算听到了,也是无法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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