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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:十六年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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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:十六年后

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,说道:“龙家妹妹,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,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。”小龙女微微一笑道:“那没有什么。”她心中却道:“她一枚毒针将我治得无药可救,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,又有什么用了?”黄蓉见她神色黯然,心中更是歉仄。她尚不知郭芙那枚银针一发,实已制了小龙女的死命。她只道银针虽毒,亦不难治,当年武三通、杨过等均受其毒,后来一一治愈,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中针,情形截然不同。她当时未入古墓,未悉其中的原委,当下说道:“有一件事我不明白,要向妹妹请教。妹妹辛辛苦苦的痽夺得绝情丹来,过儿却不肯服,竟尔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,那是什么缘故?”小龙女轻轻叹了一口气,心想:“你不知我中了毒针之后,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间,过儿对我情义深重,他焉肯独活?但事已至此,我又何必多说,徒然多起波澜?”于是说道:“他脾气有点古怪。”黄蓉道:“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,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,心中不忍,因此情愿不服,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。妹妹,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,但人死不能复生,他如此坚执,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。”小龙女点了点头。

黄蓉又道:“妹妹在那断肠崖头恶斗公孙止,何尝不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?过儿在这世上只听你一人的话,你好好劝劝他吧。”小龙女凄然道:“他便肯听我的话,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?”黄蓉说道:“绝情丹虽然没有,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,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。”小龙女又惊又喜,站起身来,说道:“人人说郭夫人足智多谋,果然不虚。那……那是什么解药啊?”黄蓉拉着她手,道:“你坐下。”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,道:“这是断肠草,那天竺僧临死之际,手中持着这棵小草。我听朱子柳大哥言道,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,突然中针而毙。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,脸上犹带笑容,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。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:凡毒蛇出没之处,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,其它毒物,无不如此,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。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,虽说此草具有剧毒,但我反复思量,此草以毒攻毒,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。”

这一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。黄蓉道:“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,但反正已是无药可救,咱们死里求生,务当一试,据我细想,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。”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,她既说得如此断定,谅无乖误,何况除此之外,亦无他法。她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,其疼痛难当之状,令人心悸神飞,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,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,那也胜于情花之毒发作而死了。她低头沉吟,心意已决,道:“好,我便劝他服食。”

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,交给了小龙女说道:“我一路拔取,这许多总是够了,你要他先服少量,运气护住脏腑,瞧功效如何,再行酌量增减。”小龙女收入怀中,向黄蓉盈盈拜倒,低声道:“过儿他……他一生孤苦,行事任性,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。”黄蓉忙伸手扶起,笑道:“你照看着他,胜我百倍。待襄阳围解之后,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。”她虽聪明,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,这几句话是在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。

她抬起头来,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坳之中,虽听不见两人说话,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龙女。

这时众人或在山洞之中,或在大树之下,铺草垫叶,各自安排了今晚住宿的处所。杨过见黄蓉说完了话走开,于是缓缓走到小龙女身旁。小龙女微笑着站起,说道:“今儿见了许多惨事,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。过儿,今日旁人的事儿一概不许提,你陪我走走。”杨过道:“好,我也正是这个意思。”两人手携着手,从山腰的幽径走去,行不多时,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,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。杨过微微一笑,加快脚步,走过两人身畔,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,完颜萍奔了出来,后面一人笑道:“瞧你逃到那儿去?”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,脸上一红,叫道:“杨大哥,大嫂!”转身奔入左首林中,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,一辨声息,追入林去。

杨过低声吟道:“问世间,情是何物?”顿了一顿,道:“没多久之前,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,可是一转眼间,两人便移情别向。有的人一生一世只为一个人钟情,有的人你可分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。唉,问世间,情是何物?这一句话也真该问。”小龙女一直低头沉思,脉脉不语。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之下,一抬头,只见夕阳在山,映得半天云彩或红或紫,衬着蓝天薄雾,照着山顶积雪,实是美艳难以言宣,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,对这丽景更是恋恋。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,忽道:“你说人死之后,真是要到阴世去,真是有个阎王么?”杨过道:“但愿得如此。阴世便是有刀山油锅种种苦刑,也但愿真有个阴世。否则,渺渺茫茫,咱俩可永不能相见相聚了。”小龙女道:“是啊,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。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,她让你喝一碗汤,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。这碗汤啊,我可不喝。过儿,我要永永远远记着你的恩情。”

小龙女善于自制,虽然心中悲伤,语气还是平平淡淡,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,转过身去,拭了拭眼泪。小龙女叹道:“幽冥之事,究属渺茫,能够不死,总是不死的好。过儿,你瞧你梨花儿多好看。”杨过顺着她的手指,见路边生着一朵深红色的花儿,直有碗口来大,在风中微微颤动,似牡丹不是牡丹,似芍药又不似芍药。杨过道:“这花儿当真少见,隆冬之际,尚开得这般烂。我若给她取个名儿,便叫作龙女花吧。”说着俯身摘下,插在小龙女的鬓边。小龙女笑道:“多谢你啦,赠我以异卉,锡彼以嘉名。”

两人又行一阵,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。小龙女道:“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?”杨过道:“怎地会不记得?”小龙女道:“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,不管我说什么,你总是不会违拗,现下我做了你妻子,你说该当由我‘出嫁从夫’呢,还是由你‘不违师命’?”杨过笑道:“你说什么,我便做什么。师命不敢违,妻命更加不敢违。”小龙女道:“嗯,你可要记得才好。”

两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之上,但见四周景色如画,谁也不拾得离开。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,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,心中均想:“何必为了一餐,舍却如此美景?”眼见天色渐黑,两人累了一日一夜,身上又各受伤,过不多时,都慢慢合上眼睡着了。

睡到中夜,杨过迷迷糊糊道:“龙儿,你冷么?”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,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。杨过吃了一惊,挣眼一看,身边空空,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。他一跃而起,四周一望,但见冷月当空,银光遍地,空山寂寂,花影重重,那里有小龙女在?杨过急奔上山,大声呼道:“龙儿,龙儿!”

杨过在山巅大叫:“龙儿,龙儿!”四下里山谷鸣响,传回来“龙儿,龙儿!”的呼声,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。杨过心中惊诧:“她到了那里去呢?这山中别说没有奇禽怪兽,便是有,也伤她不得,倘若夜中猝遇强敌,她睡在我的身旁,我决不致绝无知觉。”

他这么一呼叫,一灯、黄蓉、朱子柳等尽皆惊醒。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,个个都极是奇怪,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了一遍,却那有她的踪迹?

杨过心想:“她必是自行离去,我才一无所知。但为什么要走?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一席话有关。当日她悄然远引,终于到这绝情谷来,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话说话而起。”突然大声道:“郭伯母,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?”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,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,知道情势有些不妙,道:“我要劝你服那断肠草,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。”杨过冲口而出:“她既活不成,我何必独自活在世间?”黄蓉安慰道:“你不用心急。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,她武功高强,那里会有不测?怎说得上”活不成“三字?”杨过焦急之下,难以自制,大声道:“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,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,剧毒尽数吸入丹田内脏,她又不是仙人,怎么还活得成?”

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?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,但想杨龙均是古墓派传人,与李莫愁同出一脉,自有本门解药,只不过一时疼痛,决无后患,这时听杨过一说,惊得脸都白了。她动念极快,立时想到:“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,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,是以不愿独生。那么龙姑娘到了那里去呢?”她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,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杨过目不转瞬的望视着她,黄蓉望那山峰发战,这心意他如何不知?霎时又惊又怒,说道:“她既已性命难保,你便劝她自尽,好挽救我一命,是也不是?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,我……我……我好恨你……”说到这里,气塞胸臆,仰天便倒,竟自晕了过去。

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,杨过悠悠醒转。黄蓉说道:“我只劝她救你性命,决没劝她自尽,你若不信,也只由得你。”众人面面相觑,实不知该当如何。程英忽道:“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,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。杨大嫂万一……万一不幸失足……”黄蓉点头道:“咱们总须杨个水落石出。”

当下各人举刀挥剑,割切树皮搓结绳索,人多力强,没多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。众小辈纷纷请缨,自愿下洞。杨过道:“我下去瞧。”众人望着黄蓉,听她示下。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起了疑心,自己纵然出这阻止,他也必不肯听,但若让他下去,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,他怎肯再会上来?一时不由得踌躇不语。程英毅然说道:“杨大哥,我下去。你信得过我么?”除了小龙女外,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,他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,手足无力,只得点了点头。武三通和耶律齐等几个大力之人拉住长索,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。这地底山洞的出口是在山峰顶巅,因而此洞之深,便和山峰的高度相等,那条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,程英方始着地。众人团团站立在洞口周围,谁都不开口说话。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,两人想的是同样的心思:“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,杨过定是涌身往洞中一跃,咱们须得立时拉住了他。”各人怔怔的望着山洞,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。

各人越等越是心焦,程英却始终迟迟不上。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,心道:“我若要寻死,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,难道会在这儿跟你拉拉扯扯,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?”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摇晃了几下,郭芙、武氏兄弟齐声道:“快拉她上来。”各人合力拉绳,将程英吊上。程英身子未出洞口,已大声道:“没有,没有杨大嫂。”

众人心中一喜,不约而同吁了一口长气。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,道:“杨大哥,我到处都仔仔细细瞧过了,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,再无别物。”

朱子柳沉吟道:“咱们四下里都找遍,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。”陆无双忽道:“尚有一处没去瞧过,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……”杨过没听她说完,心中一震,发便往断肠崖奔去。他一面急奔,一面大呼:“龙儿,龙儿!”到得崖前,山谷间但见灰雾茫茫,白雪片片,难闻鸟语,那有人影?

杨过低头寻思:“龙儿是个心地正纯之人,如有什么心事,决计不会对我隐瞒。”他逐一回想小龙女临睡之时说过的言语,心道:“她只说过,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。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,那又何消说得?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什么啊?”抬起头来,低头道:“龙儿啊龙儿,你到底到了那里呢?到底要我遵从你什么话呢?”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,隐隐约约便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佩红花,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。他大叫一声:“龙儿!”一定神,那里有小龙女在?只是皜雪片片,随风飞舞而已,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。杨过心中奇怪:“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之际,明明未见有此花在,此处全是山石,木草不生,怎会有花?若说是风吹来,又怎如此凑巧?”当下提一口气,从石梁奔到崖上,走到临近一看,不禁胸口腾的一震,这花明明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,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,他认得清清楚楚,当时他曾说要给花儿取个名字,便叫作“龙女花”。花既在此,小龙女自是到过此处了。

他俯身拾起花儿,只见花下有一个纸包,忙打开纸包,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,正是那情花树下的断肠草。杨过心中怦怦乱跳,拿着那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的细看,上面并无字迹,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:“杨大哥,你在那边干么啊?”杨过一回头,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,一行大的写道:“十六年后,在此重会,夫妻情深,勿失信约。”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:“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,珍重万千,务求相聚。”

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,一时之间,实不明小龙女是何用意,心想:“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相会,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?他身中剧毒,难以痊可,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,怎能有十六年之约?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,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?”他越想心绪越乱,身子摇摇欲坠。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,深怕他一个失足,便此堕入底谷深渊。倘若过去相劝,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,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,他武功又高,无人制得他住,势必被他一同拖累堕渊。黄蓉眉头微蹙,对程英道:“师妹,他似乎还肯听你话。”程英点点头,道:“是!我过去瞧瞧。”说着飞身上了石梁,向杨过走去。

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,大声喝道:“谁也不许过来!”猛地转身,眼中射出凶光,程英柔声道:“杨大哥,是我啊。我只是助你找寻杨大嫂,别无他意。”杨过凝视着程英,过了半晌,眼色渐渐柔和。

程英向前走了一步,道:“这朵红花,是杨大嫂留下的么?”杨过道:“是啊。为什么要十六年?为什么要十六年?”程英缓步走到了崖上,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,心中也是大惑不解,说道:“郭夫人足智多谋,料事如神,谁也比她不上,咱们问她去,必有明解。”杨过道:“不错。石梁滑溜,你过来时脚下小心。”当下飞身过了对山,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。

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,突然两眼发亮,双手一拍,笑道:“过儿,大喜,大喜!”杨过惊喜交集,道:“你说……说是喜讯么?”黄蓉道:“这个自然。龙家姊妹遇到了南海神尼了,当真是旷世奇缘。”杨过脸上现出迷惘之色,道:“南海神尼?那是谁啊?”黄蓉道:“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,佛法深不可测,比这位一灯大师辈份还高,因她足迹罕履中土,是以中原武林人士多不知她老人家的大名,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,承蒙授以一路掌法,一生受用无穷,嗯,那是十六、三十二、四十八,不错,是四十八年之前的事了。”杨过将信将疑,道:“四十八年?”黄蓉道:“是啊,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。我爹爹说,每隔十六年,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,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,好人遇到了,她老人家定有慈悲。龙姑娘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,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欢喜,将她收作徒儿,带到南海去了。”杨过喃喃的道:“隔十六年,隔十六年,一灯大师,此事当真么?”一灯“嗯”的一声,黄蓉抢着道:“这位神尼佛法虽深,脾气却有点古怪,大师,你见过她老人家么?”一灯摇头说:“老衲无缘,未曾得见。”黄蓉叹道:“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,想人家年少夫妻,如此年华,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,那不是太残忍了么?龙妹妹武功已这么高,再学十六年,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么?”说着哈哈一笑。

杨过道:“不,郭伯母,那倒不是的。”黄蓉道:“怎么?”杨过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运经脉疗伤,如何误中郭芙所发的冰魄银针,如何毒入脏腑等情简述一遍,最后说道:

“龙儿她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,那么这十六年之中,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,我总道……总道那是再世医治不好的了。”小龙女中毒之事,黄蓉已听小龙女亲口说过,说道:“芙儿莽撞伤人,我也是昨晚听龙家妹妹说起才知。过儿,你这番猜测,更近情理。龙妹妹毒入脏腑,神尼便有仙丹妙药,也非短时所能将剧毒除尽。只盼她早日康复,神尼忽发善心,不用这么久,便放她和你相会了。”

杨过从未听说过“南海神尼”的名字,心头恍恍惚惚,欲待不信,但花草在手,字迹在石,却是千真万确之事,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,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?他沉吟半晌,忽问:“郭伯母,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?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,也好免我牵挂?”黄蓉道:“我是从‘十六年后’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。我知道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,除她之外,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。一灯大师,你想得起另有旁人么?”一灯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黄蓉道:“这位神尼连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,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?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体内之毒,倘若……唉,十六年后龙妹妹悄然归来,要是见不到你,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。”杨过眼眶中泪水充盈,望出来模糊一片,依稀似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,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,却是失望伤心,寻不到自己。

一阵冷风吹来,杨过机伶伶打个冷战,毅然道:“郭伯母,那找便到南海去找她,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?”黄蓉道:“过儿你切莫作此想,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,岂容外人陡足,而男子一近此岛,更是立召杀身之祸。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,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。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,相见有日,十六年弹指即过,又何必急在一时?”杨过瞪着黄蓉道:“郭伯母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?”黄蓉道:“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,若非龙家妹妹所书,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。”杨过道:“那字迹是的。她写我这‘杨’字,右边总是多写一画,别人假冒不来。”黄蓉拍手道:“那便好了。不瞒你说,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,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来让你宽心的呢。”杨过低头沉思半晌,说道:“好,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,倘若无效,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吧!”他转头向朱子柳说道:“朱大叔,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?”

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,如何用来以毒攻毒,却是素未听闻,只得向一灯说道:“师父,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。”一灯伸出右手食指,在杨过的“少海”、“通里”

、“神门”、“少冲”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,这四指都属于阳气初生的“手少阳心经”,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,心中闷塞之意,立时大减,一灯说道:“这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,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,我点你四穴,护住心脉,你先服一棵试试。”杨过弓身道谢。一灯叹道:“我师弟若在,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,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。”武三通和朱子柳听了,均各唏嘘。

杨过当天竺神僧被李莫愁打死之后,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,死志早决,但此刻想到十六年后之约,求生意念,复又大旺,于是取出一棵断肠草来,放入口中慢慢嘴嚼,但觉其味奇苦,远胜黄莲。杨过连草带汁,吞入肚中,以前他不愿独活,这时却深恐独死,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到这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,于是盘膝坐下,潜运内力,护住心脉和丹田,过不多时,腹中猛地一动,跟着便大痛起来。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,杨过一声不哼。出力强忍,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,那疼痛渐渐遍及全身,四肢百骸。尽受荼毒,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,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实是精深卓绝。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,杨过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,忽地哇的一声,吐出一大口血来。这口血殷红灿烂,比平常人血鲜艳得多。

程英、陆无双等见他吐血,都是“啊”的一声轻呼,一灯大师却是脸有喜色,低声道:“师弟啊师弟,你虽身死,仍有遗惠于人。”杨过一跃而起,说道:“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、大师和郭伯母三位救的。”陆无双喜道:“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?”杨过道:

“那有这么快?但既知此草有效,每日服他一棵,毒性总是一日减轻一日。”陆无双道:

“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?如果体内已经无毒,你仍是吃之不已,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?”杨过道:“这个我可自知,如毒性未净,倘若……倘若动情,胸口便会剧痛。”

郭芙一直在旁怔怔的听着,突然插口道:“杨大哥是想念杨大嫂,他才不会想念你呢?”黄蓉忙喝:“芙儿你瞎说什么?”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。郭芙仍不住口:“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,你不用痴心妄想。”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,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,戟指喝道:“若不是你,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?你自己想想,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?”

郭芙秀眉一扬,待要反唇相稽,黄蓉厉声喝道:“芙儿,你再对人无礼,你独自去桃花岛吧,我可不许你回襄阳城。”郭芙不敢再说,只是对陆无双怒目而视。杨过长叹一声,对陆无双道:“这件事阴差阳错,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。陆家妹子,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。”陆无双听他叫自己为“陆家妹子”而叫郭芙为“郭姑娘”,显然分了亲疏,心中一喜,于是还刀入鞘,向郭芙扮个鬼脸。

一灯道:“杨施主服断肠草而身体不损,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,但最好别连续服食,七日之后,再服第二次。”杨过躬身道:“谨聆大师教诲。”黄蓉见天色已明,说道:

“咱们离襄阳已久,不知军情如何,我心中甚是牵挂,今日便要上道回去。过儿,你也一起去襄阳吧,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。”杨过道:“我要在这里等候龙……龙姑娘。”郭芙奇道:“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?”杨过道:“我不知道。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。”黄蓉道:“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,也是好的。倘若龙家妹妹真无音讯,你便到襄阳来。”

杨过怔怔的瞧着对面山崖,并不答应。

当下众人与杨过作别。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,忍不住说道:“陆无双,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么?”陆无双脸上一红,道:“跟你有什么相干?”程英忽道:“杨大哥尚未全愈,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。”黄蓉知道这位小师妹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儿,如果女儿惹恼了她,说不定后患无穷,忙向郭芙横了一眼,不许她多说多话,说道:“过儿有小师妹照料,那是最好也没有了。待他体内毒性全解之后,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,小妹和拙夫扫榻相候。”

杨过、程英、陆无双三人伫位山边,眼望一灯、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,终于被林梢遮没。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,这时渐已熄灭。杨过道:“两位妹妹,我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念头,说出来请勿见怪。”陆无双道:“谁会见怪你了。”杨过道:“咱们三人相识以来,甚是投缘,我杨过并无兄弟姊妹,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,从此兄妹相称,如若异性骨肉。两位意下如何?”程英心中一酸,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逾,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,故要定下兄妹名份,以免日久相处,各自尴尬,但见陆无双低下了头,眼中含泪,忙道:

“大哥如此说,那是最好也没有了。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,那真是求之不得。”

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,拔了三棵断肠草,并排插好,笑道:“人家结拜时撮土为香,咱三人别开生面,插草为香。”她虽强作欢颜,但说到后来,声音已有些哽咽,不待杨过回答,先盈盈拜倒了下去。杨过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,拜了八拜,各自叙礼。

杨过道:“二妹,三妹,天下最可恶之物,莫过于这情花花树,倘若树种传出谷去,流毒无穷,咱们发个愿心,把它尽数毁了,你说可好?”程英道:“大哥有此善愿,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。”杨过听她一言,精神为之一振,当下三人到火场之中,检出三件铁器,拆下树枝装上把手,对谷中尚未烧毁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的砍伐下来。谷中花树为数不少,又要小心防备花刺,因此直忙到第六日,方始砍伐干净。三人唯恐留下一株,祸根不除,终又延生,在谷中到处寻觅,再无情花花树的踪迹,这才罢手。经此一役,这为祸世人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,后世人不复再睹。

次日清晨,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来,道:“大哥,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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