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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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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铁掌峰顶

此时鲁有脚已经醒转,四长老聚在一起商议。鲁有脚道:“现下真相未明,咱们须得对两边详加询问,当务之急是查实老帮主的生死。”净衣派三老却道:“咱们既已奉立帮主,岂能任意更改?我帮列祖列宗相传的规矩,帮主号令决不可违。”四人争执不休。鲁有脚双手指骨齐断,只痛得咬牙苦忍,但言辞中丝毫不让。

净衣三老互相打个手势,走到杨康身旁。彭长老高声说道:“咱们只信杨帮主的说话。这小妖女帮着奸人害死了洪老帮主,企图脱罪免死,却在这里胡说八道。她妖言惑众,决不能听。众兄弟,把她拿下来好好拷打,逼她招供。”

郭靖跃上台去,叫道:“谁敢动手?”众人见他神威凛凛,没人敢上台来。

裘千仞率领徒众远远站着,隔岸观火,见丐帮内讧,暗自欢喜。

黄蓉朗声说道:“洪帮主眼下好端端在临安大内禁宫之中,只因爱吃御厨食物,不暇分身,是以命我代领本帮帮主之位。待他吃饱喝足,自来与各位相见。”丐帮中无人不知洪帮主嗜吃如命,均想这话倒也有八分相似,只是要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代领帮主之位,却也太过匪夷所思。

黄蓉又道:“这大金国的完颜小贼邀了铁掌帮做帮手,暗使奸计害我,偷了帮主的打狗棒来骗人,你们怎么不辨是非,胡乱相信?我帮四大长老见多识广,怎地连这一个小小的奸计竟也瞧不破、识不透?”群丐忽听她出言相责,不由得望着四大长老,各有相疑之色。

杨康到此地步,只有嘴硬死挺,说道:“你说洪帮主还在人世,他何以命你接任帮主?他要你做帮主,又有甚信物?”黄蓉将竹杖一挥道:“这是帮主的打狗棒,难道还不是信物?”杨康强颜大笑,说道:“哈哈,这明明是我的法杖,你刚才从我手中强行夺去,谁不见来?”黄蓉笑道:“洪帮主倘若授你打狗棒,怎能不授你打狗棒法?要是授了你打狗棒法,这打狗棒又怎能让我夺来?”

杨康听她接连四句都提到打狗棒,只道她出言轻侮,大声说:“这是我帮帮主的法杖,什么打狗棒不打狗棒,这么难听!休得胡言,亵读了宝物。”他自以为此语甚是得体,可以博得群丐欢心,岂知这竹棒实是叫作“打狗棒”,胖瘦二丐因敬重此棒,与杨康偕行时始终不敢直呼“打狗棒”之名。他这几句话明明是自认不知此棒真名,群丐立即瞪目相视,均有怒色。杨康已知自己这几句话说得不对,但是不知错在何处,万料不到如此重要的一根法杖,竟会有这般粗俗的名字。

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宝物长,宝物短的,你要,那就拿去。”伸出竹杖,候他来接。杨康大喜,欲待上台取杖,却又害怕郭靖。彭长老低声道:“帮主,我们保驾。先拿回来再说。”便即跃上,杨康与简梁二老跟着上台。鲁有脚见黄蓉落单,也跃上台去,双手垂在身侧,心想:“我指骨虽断,可还有一双脚。‘鲁有脚’这名字难道是白叫的吗?”

黄蓉大大方方将竹杖向杨康递去。杨康防她使诡,微一迟疑,竖左掌守住门户,这才接杖。黄蓉撒手离杖,笑问:“拿稳了么?”杨康紧握杖腰,怒问:“怎么?”黄蓉突然左手一搭,左足飞起,右手前伸,倏忽间又将竹杖夺了过来。

简彭梁三长老大惊欲救,竹杖早已到了黄蓉手中,三老均为武功高手,三人环卫,竟自防护不住,眼睁睁为她空手抢了过去,不由得又惊又愧。

黄蓉将杖往台上一抛,道:“只要你拿得稳,就再取去。”杨康尚自犹豫,简长老长袖挥出,已将竹杖卷起。这一挥一卷干净利落,实非身负绝艺者莫办。台下群丐看得分明,已有人喝起彩来。简长老举杖过顶,递给杨康。杨康右手运劲,紧紧抓住,心想:“这次你除非把我右手砍了下来,否则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你抢去了。”

黄蓉笑道:“洪帮主传授此棒给你之时,难道没教你要牢牢拿住,别轻易给人抢去么?”格格笑声之中,双足轻点,从简梁二老间斜身而过,直欺到杨康面前。简长老左腕翻处,反手擒拿,但黄蓉这一跃正是洪七公亲授的“逍遥游”身法,灵动如燕,简长老这一下便拿了个空,相距如是之近而居然失手,实是他生平罕有之事,心头只微微一震,便听得棒声飒然,横扫足胫而来。简梁二老忙跃起避过。黄蓉笑道:“这一招的名称,可得罪了,叫做‘棒打双犬’!”白衫飘动,俏生生地站在轩辕台东角,那根碧绿晶莹的竹杖在她手中映着月色,发出淡淡微光。这一次夺杖起落更快,竟没人看出她使的是什么手法。

郭靖高声叫道:“洪帮主将打狗棒传给谁了?难道还不明白么?”台下群丐见她接连夺棒三次,一次快似一次,不禁疑心大起,纷纷议论。

鲁有脚朗声道:“众位兄弟,这位姑娘适才出手,当真是老帮主的功夫。”简长老和彭梁二人对望一眼,他三人跟随洪七公日久,知道这确是老帮主的武功。简长老说道:“她是老帮主的弟子,自然得到传授,那有甚稀奇?”鲁有脚道:“自来打狗棒法,非丐帮帮主不传,简长老难道不知这个规矩?”简长老冷笑道:“这位姑娘学得一两路空手夺白刃的巧招,虽然了得,却未必就是打狗棒法?”

鲁有脚心中也将信将疑,说道:“好,姑娘,请你将打狗棒法试演一遍,倘若确是老帮主真传,天下丐帮兄弟自然倾心服你。”简长老道:“这套棒法咱们都是只闻其名,没人见过,谁能分辨真假。”鲁有脚道:“依你说怎地?”简长老双掌一拍,大声叫道:“只要这位姑娘以棒法打败了我这对肉掌,姓简的死心塌地奉她为主。若再有二心,叫我万箭透身,千刀分尸。”鲁有脚道:“嘿,你是本帮高手,二十年前便已名闻江湖。这位姑娘有多大年纪?她棒法纵精,怎敌得过你数十年寒暑之功?”

两人正自争论未决,梁长老性子暴躁,已听得老大不耐,挺力扑向黄蓉,叫道:“打狗棒法是真是假,一试便知。看刀!”呼呼呼连劈三刀,寒光闪闪,这三刀威猛迅捷,但均避开黄蓉身上要害之处,又快又准,不愧是丐帮高手。

黄蓉将竹棒往腰带中一插,足下未动,上身微晃,避开三刀,笑道:“对你也用得着打狗棒法?你配么?”左手进招,右手竟来硬夺他手中单刀。

梁长老成名已久,见这乳臭未干的一个黄毛丫头竟对自己如此轻视,怒火上冲,三刀一过,立时横砍硬劈,连施绝招。简长老此时对黄蓉已不若先前敌视,知道中间必有隐情,只怕梁长老鲁莽从事,伤害于她,叫道:“梁长老,可不能下杀手。”黄蓉笑道:“别客气!”身形飘忽,拳打足踢,肘撞指截,瞬息间连变了十几套武功。

台下群丐看得神驰目眩。八袋弟子中的瘦丐忽然叫道:“啊,这是莲花掌!”那胖丐跟着叫道:“咦,这小姑娘也会铜锤手!”他叫声未歇,台上黄蓉又已换了拳法,台下丐帮中的高手一一叫了出来:“啊,这是帮主的逍遥游。”“啊哈,她用铁帚腿法!这招是‘垂手破敌’!”

洪七公生性疏懒,不喜收徒传功,丐帮众弟子立了大功的,他才传授一招两式,作为奖励。黎生办事奋不顾身,也只受传了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“神龙摆尾”。洪七公又有一个脾气,一路功夫传了一人之后,不再传给旁人,是以丐帮诸人所学各自不同,只有黄蓉乖巧伶俐,烹饪手段又高,既得他喜爱,又以佳肴美食相羁绊,才在长江之滨的姜庙镇上学得了他数十套武功,只不过她爱玩贪多,每一路武功只学得几招。洪七公也懒得详加指点,眼见黄蓉学得一知半解,徒具形式,却也不加理会,这时她有心在群丐之前炫示,将洪七公亲传的本领一一施展,群丐中有学过的,都情不自禁地呼叫出口。

梁长老刀法精妙,若凭真实功夫,实在黄蓉之上,只是她连换怪异招数,层出不穷,一时眼花缭乱,不敢进招,只将一柄单刀使得泼水不进,紧紧守住门户。

刀光拳影中黄蓉忽地收掌当胸,笑道:“认栽了么?”梁长老未展所长,岂肯服输?单刀从怀中陡然翻出,纵刃斜削。黄蓉不避不让,任他这一刀砍下,只听众丐齐声惊呼,简长老与鲁有脚大叫:“住手!”梁长老也已知道不对,急忙提刀上挥,却已收势不及,正好砍在黄蓉左肩,暗叫:“不好!”这一刀虽然中间收劲,砍力不沉,却也非令黄蓉身上受伤不可,正自大悔,突然左腕一麻,呛啷一声,单刀已跌落在地。他哪里知道黄蓉身穿软猬甲,钢刀伤她不得,就在他欲收不收、又惊又悔之际,腕后三寸处的“会宗穴”已为黄蓉使家传“兰花拂穴手”拂中。

黄蓉伸足踏住单刀,侧头笑道:“怎么?”梁长老本以为这一刀定已砍伤对方,岂知她竟丝毫无损,惊得呆了,不敢答话,急跃退开。杨康说道:“她是黄药师的女儿,身上穿了刀枪不入的软猬甲,那也没什么稀奇。”

简长老低眉凝思。黄蓉笑道:“怎么?你信不信?”鲁有脚连使眼色,叫她见好便收。他瞧出黄蓉武功虽博,功力却远不及梁长老深厚,若非出奇制胜,最多也只能打成平手,简长老武功更在梁长老之上,黄蓉决非他敌手,但见她笑吟吟地不理会自己的眼色,甚是焦急,欲待开言,双手手骨为裘千仞捏碎,忍了半日,这时更加剧痛难熬,全身冷汗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?

简长老缓缓抬头,说道:“姑娘,我来领教领教!”郭靖在旁见他神定气闲,手涩步滞,也知黄蓉敌他不过,决意揽在自己身上,拾起捆缚过的牛皮索,抢上几步,奋力疾挥,牛皮索倏地飞出,卷住简长老那根给裘千仞插入山石的钢杖,喝一声:“起!”那钢杖被绳索扯动,激飞而出。

钢杖向着简长老从空矫矢飞至,迅若风雷,势不可挡,简长老知道若伸手去接,手骨立断,急忙跃开,只怕伤了台下众丐,大叫:“台下快让开!”

却见黄蓉倏地伸出竹棒,棒头搭在钢杖腰里,轻轻向下按落。武学中有言道:“四两拨千斤”,这一按力道虽轻,却是打狗棒法中一招“压扁狗背”的精妙招数,力道恰到好处,竟将钢杖压在台上,笑道:“你用钢杖,我用竹棒,咱俩过过招玩儿。”

简长老惊疑不已,打定了不胜即降的主意,弯腰拾起钢杖,杖头向下,杖尾向上,躬身道:“请姑娘棒下留情。”这杖头向下,是武林中和尊长过招时极恭敬的礼数,意思说不敢平手为敌,过招乃诚心求教。

黄蓉竹棒伸出,一招“拨狗朝天”,将钢杖杖头挑得甩了上来,笑道:“不用多礼,只怕我本领不及你。”这钢杖是简长老已使了数十年得心应手的兵刃,给她轻轻一挑,竟尔把持不住,杖头翻起,砸向自己额角,忙振腕收住,更加暗暗吃惊,当下依晚辈规矩让过三招,钢杖一招“秦王鞭石”,从背后以肩为支,扳击而下,使的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“疯魔杖法”。

黄蓉见他这一击之势威猛异常,只要给他杖尾扫到,纵有猬甲护身,也难保不受内伤,不敢怠慢,展开师授“打狗棒法”,在钢杖闪光中欺身直上。钢杖重逾三十斤,竹棒却只十余两,但丐帮帮主世代相传的棒法果然精微奥妙,虽两件兵器轻重悬殊,大小难匹,数招一过,那粗如儿臂的钢杖竟给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开。

简长老初时只怕失手打断本帮的世传宝棒,出杖极有分寸,当与竹棒将接未触之际,立即收杖。岂知黄蓉的棒法凌厉无伦,或点穴道,或刺要害,简长老被迫收杖回挡,十余合后,四方八面俱是棒影,全力招架尚且不及,哪里还有余暇顾到不与竹棒硬碰?

郭靖大为叹服:“恩师武功,确是人所难测。”又想:“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?所受的伤不知好了些没有?”忽见黄蓉棒法陡变,三根手指捉住棒腰,将那竹棒舞成个圆圈,宛似戏耍一般。

简长老一呆,钢杖抖起,猛点对方左肩。黄蓉竹棒疾翻,搭在钢杖离杖头尺许之处,顺势向外牵引,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对方劲力。简长老只感钢杖似欲脱手飞出,忙运劲回缩,哪知钢杖竟如是给竹棒粘住了,钢杖后缩,竹棒跟着前行。他心中大惊,连变七八路杖法,终究摆脱不了竹棒的粘缠。

打狗棒法共有绊、劈、缠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转八诀,黄蓉这时使的是个“缠”字诀,竹棒有如一根极坚韧的细藤,缠住了大树树干,任那树粗大数十倍,不论如何横挺直长,休想再能脱却束缚。更拆数招,简长老力贯双膀,使开“大力金刚杖法”,将钢杖运得呼呼风响,但他挥到东,竹棒跟向东,他打到西,竹棒随到西。黄蓉毫不用力,棒随杖行,看来似乎全由简长老摆布,其实是如影随形,借力制敌,便如当年郭靖驯服小红马之时,任它暴跳狂奔,始终稳稳坐于马背。

大力金刚杖法使到一半,简长老已更无怀疑,正要撤杖服输,彭长老忽然叫道:“用擒拿手,抓她棒头。”

黄蓉道:“好,你来抓!”棒法再变,使出了“转”字诀。“缠”字诀是随敌东西,这“转”字诀却是令敌随己,但见竹棒化成了一团碧影,猛点简长老后心“强间”、“风府”、“大椎”、“灵台”、“悬枢”各大要穴。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,只要为棒端点中,非死即伤。简长老识得厉害,势在不及回杖相救,只得向前蹿跃趋避。黄蓉的点打连绵不断,一点不中,又点一穴,棒端只在他背后各穴上晃来晃去。

简长老无法可施,只得向前急纵,可是避开前棒,后棒又至。他脚下加劲,欲待得机转身,但他纵跃愈快,棒端来得愈急。台下群丐只见他绕着黄蓉飞奔跳跃,大转圈子。黄蓉站在中心,举棒不离他后心,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,又自右手交到左手,连身子也不必转动,好整以暇,悠闲之极。简长老的圈子越转越大,鲁长老与彭梁二长老不得不下台趋避。简长老再奔了七八个圈子,高声叫道:“黄姑娘手下容情,我服你啦!”口中大叫,足下可丝毫不敢停步。

黄蓉笑问:“你叫我什么?”简长老忙道:“对,对!小人该死,小人参见帮主。”要待回身行礼,却见竹棒仍毫不停留地戳来,只得继续奔跑,到后来汗流浃背,胡子上全是水滴。黄蓉气恼已消,也就不为已甚,笑上双颊,竹棒缩回,使起“挑”字诀,搭住钢杖向上甩出,将简长老疾奔的力道传到杖上,钢杖急飞上天。

简长老如逢大赦,立即撤手,回身深深打躬。台下群丐见了她这打狗棒法神技,更没丝毫怀疑,齐声高叫:“参见帮主!”上前行礼。

简长老踏上一步,一口唾液正要向黄蓉脸上吐去,却见她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,娇如春花,丽若朝霞,这一口唾液怎吐得上去?一个迟疑,咕的一声,将睡液咽入了咽喉,但听得头顶风响,钢杖落将下来,他怕黄蓉疑心,不敢举手去接,纵身跃开。

人影闪动,一人跃上台来,接住了钢杖,正是四大长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长老。黄蓉为他用“慑心法”擒住,最是恼恨,见此人上来,正合心意,也不说话,举棒径点他前胸“紫宫穴”,要用“转”字诀连点他前胸大穴,逼他不住倒退,比简长老适才更加狼狈。彭长老狡猾异常,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简长老,他尚不敌,自己也就不必再试,见黄蓉竹棒点来,不闪不避,叉手行礼。

黄蓉将棒端点在他的“紫宫穴”上,含劲不发,怒道:“你要怎地?”

彭长老道:“小人参见帮主。”黄蓉怒目瞪了他一眼,与他目光相接,不禁心中微微一震,急忙转头,但说也奇怪,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,可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再瞧他一眼。一回首,只见他双目中精光逼射,动人心魄。这次转头也已不及,立即闭上眼睛。彭长老微笑道:“帮主,您累啦,您歇歇吧!”声音柔和,悦耳动听。黄蓉果觉全身倦怠,心想累了这大半夜,也真该歇歇了,心念这么一动,更是目酸口涩,精疲神困。

简长老这时既已奉黄蓉为帮主,那就要倾心竭力地保她,知道彭长老又欲行使“慑心术”,上前喝道:“彭长老,你敢对帮主怎地?”彭长老微笑,低声道:“帮主要安歇,她也真倦啦,你莫惊扰她。”

黄蓉心知危急,可是全身酸软,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,就算天塌下来,也须先睡一觉再说,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、一半清醒之际,猛然间想起郭靖说过的一句话,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,叫道:“靖哥哥,你说真经中有什么‘移魂大法’?”

郭靖早瞧出不妙,心想若那彭长老再使邪法,立时上去将他一掌击毙,听黄蓉如此说,忙跃上前去,在她耳边将经文背诵了一遍。

黄蓉听郭靖背诵经文,叫她依着止观法门,由“制心止”而至“体真止”,她内功本有根基,人又聪敏,一点即透,当即闭目默念,心息相依,绵绵密密,不多时即寂然宁静,睁开眼来,心神若有意,若无意,已至忘我境界。

彭长老见她闭目良久,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语所惑,昏沉睡去,正自欣喜,欲待再施狡计,突见她睁开双眼,向着自己微微而笑,便也报以微微一笑,但见她笑得更是欢畅,不知怎的,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快美异常,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。

黄蓉心想《九阴真经》中所载的功夫果然厉害无比,只这一笑之间,已胜过了对方,当下便格格浅笑。彭长老心知不妙,猛力镇慑心神,哪知这般惊惶失措,心神更为难收,眼见黄蓉笑生双靥,哪里还能自制,站起身来,捧腹狂笑。只听得他哈哈、嘻嘻、啊哈、啊哟,又叫又笑,越笑越响,笑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。

群丐面面相觑,不知他笑些什么。简长老连叫:“彭长老,你干什么?怎敢对帮主恁地不敬?”彭长老指着他鼻子,笑得弯了腰。简长老还道自己脸上有甚古怪,伸袖擦了几下。彭长老笑得更加猛烈,一个倒翻筋斗翻下台来,在地下大笑打滚。

群丐这才知不妙。彭长老两名亲信弟子抢上前去相扶,为他挥手推开,自管大笑不停,不到一盏茶时分,已笑得气息难通,满脸紫胀。须知“慑心术”或“移魂大法”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,原非怪异,后世或称“催眠术”,或称“精神治疗”等等,只是当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自不免惊世骇俗。若是常人,受到这移魂大法,也只昏昏欲睡而已,原无大碍,他却是正在聚精会神地运起慑心术对付黄蓉,遭她突然还击,这一来自受其祸,自比常人所受厉害了十倍。

简长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,必致窒息而死,躬身向黄蓉道:“敬禀帮主:彭长老对帮主无礼,原该重惩,但求帮主大量宽恕。”鲁有脚与梁长老也躬身相求,求恳声中杂着彭长老声嘶力竭的笑声。

黄蓉向郭靖道:“靖哥哥,够了么?”郭靖道:“够了,饶了他吧。”黄蓉道:“三位长老,你们要我饶他,那也可以,只是你们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。”简长老见彭长老命在顷刻,忙道:“帮规是帮主所立,也可由帮主所废,弟子们但凭吩咐。”黄蓉见可免这唾吐之厄,心中大喜,笑道:“好啦,你去点了他穴道。”

简长老跃下台去,伸手点了彭长老两处穴道,彭长老笑声止歇,翻白了双眼,尽自呼呼喘气,委顿不堪。

黄蓉笑道:“这我真要歇歇啦!咦,那杨康呢?”郭靖道:“走啦!”黄蓉跳了起来,叫道:“怎么让他走了?哪里去啦?”郭靖指向湖中,说道:“他跟那裘老头儿走啦。”黄蓉望着湖中帆影,眼见相距已远,追之不及,恨恨不已,心知郭靖顾念两代结义之情,眼见他逃走却不加阻拦。

原来杨康见黄蓉与简长老刚动上手,便占上风,知道若不走为上着,立时性命难保,乘着众人全神观斗之际,悄悄溜到铁掌帮帮众之中,央求相救。裘千仞瞧这情势,黄蓉接任帮主之局已成,无可挽回,郭黄武功高强,丐帮势大难敌,当下不动声色,率领帮众,带同了杨康下船离岛。丐帮弟子中虽有人瞧见,但简黄激斗方酣,无人主持大局,只得听其自去,不予理会。

黄蓉执棒在手,朗声说道:“现下洪帮主未归,由我暂且署理帮主事宜。简、梁两位长老率领八袋弟子,东下迎接洪帮主。鲁长老且在此养伤。”群丐欢声雷动。

黄蓉又道:“这彭长老心术不正,你们说该当如何处治?”简长老躬身道:“彭兄弟罪大,原该处以重刑,但求帮主念他昔年曾为我帮立下大功,免他死罪。”黄蓉笑道:“我早料到你会求情,好吧,刚才他笑也笑得够了,革了他的长老,叫他做个四袋弟子吧。”简、鲁、彭、梁四老一齐称谢,彭长老当即从背上九只布袋中取下五只,垂头丧气地退在后面。黄蓉道:“众兄弟难得聚会,定然有许多话说。你们好好葬了黎生、余兆兴两位。我瞧鲁长老为人最好,一应大事暂且全听他吩咐。简梁二位长老尽心相助。我这就要走,咱们在临安府相见吧。”牵着郭靖的手,下山而去。

群丐直送到山脚下,待她坐船在烟雾中没了踪影,方始重上君山,商议帮中大计。

郭黄二人回到岳阳楼时,天已大明,红马和双雕都好好候在楼边。

黄蓉举首远眺,见一轮红日刚从洞庭湖连天波涛中踊跃而出,天光水色壮丽之极,笑道:“靖哥哥,范文正公文章说得好:‘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。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。’如此景色,岂可不赏?咱们上去再观赏一会。”郭靖道好,两人上得楼来观赏湖上日出,想起夜来种种惊险,相视一笑。

两人观看风景,说了几句闲话,黄蓉忽然俏脸一板,眉间隐现怒色,说道:“靖哥哥,你不好!”郭靖吃了一惊,忙问:“什么事?”黄蓉道:“你自己知道。又问我干吗?”郭靖搔头沉思,哪里想得起来,只得求道:“好蓉儿,你说吧。”黄蓉道:“好,我问你:昨晚咱俩受丐帮阵法挤迫,眼见性命不保,你干吗撇开我?难道你死了我还能活么?难道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心么?”说着眼泪掉了下来,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。

郭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,又惊又爱,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,却不知说什么话好,过了好一会,方道:“是我不好,咱俩原该死在一起才是。”

黄蓉轻轻叹了口气,正待说话,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,有人探头张望。两人抬起头来,猛然照面,三个人都吃了一惊。上来的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。

郭靖急忙站起,挡在黄蓉身前,只怕那老儿暴下杀手。哪知裘千仞咧嘴一笑,举手打个招呼,立即转身下楼,这一笑中显得又油滑,又惊慌。黄蓉道:“他怕咱们。这人真是奇怪,我跟下去瞧瞧。”也不等郭靖回答,已抢步下楼。

郭靖叫道:“千万小心了!”奔到楼下,早不见裘千仞与黄蓉的影子,想起昨晚见到他功夫之狠、下手之辣,只怕黄蓉遭了他毒手,急叫:“蓉儿,蓉儿,你在哪儿?”

黄蓉听得郭靖呼叫,却不答应,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后,要瞧个究竟,只一出声自然为他知觉。这时两人一先一后,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。黄蓉躲在北墙角后面,要待裘千仞走远后再行跟踪。裘千仞听到郭靖叫声,料知黄蓉跟随在后,一转过墙角,也躲了起来。两人待了半晌,细听没有动静,同时探头,一个玉颜如湘水畔芙蓉,一个老脸似洞庭湖橘皮,两张脸相距不到半尺,两张脸同时变色。

两人各自轻叫一声,转身便走。黄蓉虽怕他掌力厉害,却仍不死心,兜着大宅围墙转了大半个圈子,生怕他走远了,展开轻功,奔得极急,要抢在东墙角后面,再行窥探,岂知她转了这个念头,裘千仞也一般心思,一老一少绕着宅第转了一圈,蓦地里又撞在一处,这次相遇却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后。

黄蓉寻思:“我若转身后退,他必照我后心一掌。这老贼铁掌厉害,只怕躲避不开。”微微一笑,说道:“裘老爷子,天地真小,咱俩又见面啦。”暗筹脱身之策:“我且跟他耗着,等靖哥哥赶到就不怕他啦。”裘千仞笑道:“那日在临安一别,不意又在此处相遇,姑娘别来无恙。”黄蓉心想:“昨晚明明在君山见到你这老贼,今日却又来信口开河。好,由得你睁着眼睛说梦话。我这打狗棒法厉害,且冷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。”突然提高声音叫道:“靖哥哥你打他背心。”裘千仞吃了一惊,转身看时,黄蓉竹棒挥出,以“绊”字诀着地扫去。

裘千仞转身不见有人,便知中计,微感劲风袭向下盘,忙踊身跃起,总算躲过了一招,但这打狗棒法的“绊”字诀有如长江大河,绵绵而至,一绊不中,二绊续至,连环钩盘,虽只一个“绊”字,中间却蕴藏着千变万化。裘千仞越跃越快,但见地下一片绿竹化成的碧光盘旋飞舞。“绊”到十七八下,裘千仞纵身稍慢,给竹棒在左胫上一拨,右踝上一钩,扑地倒了,张口大叫:“且慢动手,我有话说。”

黄蓉笑吟吟地收棒,待他跃起,尚未落地,又是一挑一打。裘千仞立足不住,仰天一跤摔倒。片刻之间,黄蓉连绊了他五跤,到第六次跌倒,裘千仞知道再起来只有多摔一跤,俯伏在地,竟不动弹。黄蓉笑道:“你装死吗?”裘千仞应声而起,啪的一声,双手拉断了裤带,提着裤腰,叫道:“你走不走,我要放手啦!”黄蓉一呆,万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个大帮之主竟会出此下流手段,生怕他放手落下裤子,啐了一口,转身便走。只听得背后那老儿哈哈大笑,得意非凡,接着脚步声响,黄蓉回过头来,只见他双手提着裤腰,飞步追来。

黄蓉又好气又好笑,饶是她智计多端,一时之间也无善策,只得疾奔逃避。两人奔出十余丈,裘千仞正待见好便收,忽见郭靖从屋角转出,抢着挡在黄蓉面前,右掌挡胸,左掌从胯间缓缓抬起,划个半圆,伸向胸间。裘千仞见多识广,知他只要双掌虚捧成球,立时便有极厉害的招术发出,当即大笑三声,止步叫道:“啊哟,不妙,糟了,糟了。”

黄蓉道:“靖哥哥,打,别理他胡说。”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巅见到裘千仞的铁掌功夫,端的锋锐狠辣,精妙绝伦,不在周伯通、黄药师、欧阳锋诸人之下,自己颇有不如,此时狭路相逢,哪敢有丝毫轻敌之意?当下气聚丹田,四肢百骸无一松懈,全神待敌。

裘千仞双手拉住裤腰,说道:“两个娃娃且听你爷爷说,这两日你爷爷贪饮贪食,吃坏了肚子,可又要出恭啦。”黄蓉只叫:“靖哥哥打他。”自己却不敢向前,反而后退数步。裘千仞道:“我料知你们这两个娃娃的心意,不让你爷爷好好施点本事教训一顿,总是难以服气,偏生你爷爷近来闹肚子,到得紧要关头上,肚子里的东西总是出来捣乱。好吧,两个娃娃听了,七日之内,你爷爷在铁掌山下相候,你们有种来么?”

黄蓉听他爷爷长、娃娃短地胡说,手中早就暗扣了一把钢针,只待他说到兴高采烈的当口,要以“满天花雨”之技,在他全身钉上数十枚针儿,瞧他还敢不敢乱嚼舌根?就怕他手上中针,松手放脱了裤子。正自算计,忽听到“铁掌山下”四字,立时想起曲灵风遗画中的那四行秘字,心中一凛,接口道:“好啊,任你是龙潭虎穴,我们也必来闯上一闯。铁掌山在哪里?怎生走法?”

裘千仞道:“从此处向西,经常德、辰州,溯沅江而上,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,那就是铁掌山了。那山形势险恶,你爷爷的武功又厉害无比,两个娃娃倘若害怕,那趁早向你爷爷赔个不是,也就别来啦。”黄蓉听到“形如五指向天”六字,心中更喜,道:“好,一言为定,七日之内,我们必来拜山。”裘千仞点点头,忽然愁眉苦脸,连叫:“啊哟,啊哟!”提着裤腰向西疾趋。

郭靖道:“蓉儿,有一件事我实在推详不透,你说给我听。”黄蓉道:“什么事?”郭靖道:“这位前辈的武功本来厉害之极,我们决非他敌手,怎么老是爱玩弄骗人伎俩?有时又假装武功低微?那日归云庄上他在我胸口击了一掌,倘若他使出真力,我今日哪里还有命在?他装疯乔癫,到底是什么用意?”黄蓉轻轻咬着手指,沉思半晌,道:“我也真个不懂。刚才我用打狗棒法接连绊了他几跤,这老儿毫无还手之力,只有撒赖使泼。莫非昨晚他飞掷钢杖,又是什么诈术!”郭靖摇头道:“他捏碎鲁有脚双手,用掌力接我内劲,都是真实本领,决计假装不来。”

黄蓉俯下身来,拿着头上珠钗在地下画来画去,又过半晌,叹口气道:“我可想不出这老儿在闹什么玄虚啦。咱们到了铁掌山,终究会有个水落石出。”郭靖道:“到铁掌山干吗?此间大事已了,咱们快找师父去。这糟老头儿就爱捣鬼,岂能拿他作真?”黄蓉道:“靖哥哥,我问你。爹爹给你那幅画给雨淋湿了,透了些什么字出来?”郭靖搔了搔头道:“那些字残缺不全,早瞧不出什么啦。”黄蓉笑道:“那你不会想么?”

郭靖明知自己想不出,就算想出什么,也决不如黄蓉想得明白,忙道:“好蓉儿,你一定想出了,快说给我听。”黄蓉用钗儿将那四行字划在地下,说道:“第一行少了的,必是个‘武’字,凑起来就是‘武穆遗书’四字。第二行我本来猜想不出,给那老儿一说,那就容易不过,不是‘山’字,就是个‘峰’字。”

郭靖念了一遍:“《武穆遗书》,在铁掌山。”双掌一拍,大声叫道:“好啊,咱们快去!铁掌帮与金人勾结,定会将这部宝书献给完颜洪烈。下面两句是什么呢?”黄蓉笑道:“你自己不用心思,偏爱催人家。那老儿说这铁掌山形如五指,那第三句只怕是‘中指峰下’四字。”郭靖拍手叫道:“对对,蓉儿你真聪明。第四句,第四句!”黄蓉沉吟道:“我就是想不出这句啊。第二……节,第二……节。”头一侧,秀发微扬,道:“想不出,我们去了再说。”

两人纵马引雕,径自西行,过常德,经桃源,下沅陵,不一日已到沪溪,询问铁掌山的所在,人人摇头不知。两人好生失望,只得寻一家小客店宿了。晚间黄蓉问起当地名胜古迹,店小二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,始终不提“铁掌山”三字。黄蓉小嘴一撇,说道:“这些去处也平常得紧。沪溪毕竟是小地方,有甚好山好水?”店小二受激,甚是不忿,道:“沪溪虽是小地方,可是猴爪山的风景,别处哪里及得上?”黄蓉心中一动,忙问:“猴爪山在哪里?”那店小二不再答话,说道:“恕罪则个。”出房去了。

黄蓉追到门口,一把抓住他后心拉了回来,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,道:“你说个清清楚楚,这银子就是你的。”店小二怦然心动,伸手轻轻摸了摸银子,涎脸道:“这么大的一锭?”黄蓉微笑点头。店小二低声道:“小人说就说了,两位可千万去不得。那猴爪山里住着一群凶神恶煞,任谁走近离山五里,休想保得性命。”郭黄二人对望一眼,点了点头。黄蓉道:“那猴爪山共有五个山峰,就像猴儿的手掌一般,是吗?”店小二喜道:“是啊!原来姑娘早知道啦!那可不是小人说的。这五个山峰生得才叫奇怪。”郭靖忙问:“怎样?”店小二道:“那五座山峰排列得就和五根手指一模一样,中间的最高,两旁顺次矮下来。这还不奇,最奇的是每座山峰又分三截,就如手指的指节一般。”黄蓉跳了起来,叫道:“第二指节,第二指节。”郭靖大喜,也叫:“正是,正是。”店小二不知所云,呆呆地望着两人。黄蓉详细问了入山途径,把银子给了他,店小二双手牢牢捧住,欢天喜地地去了。

黄蓉站起身来,道:“靖哥哥,走吧。”郭靖道:“此去不过六十余里,小红马片刻即至,咱们白日上去拜山为是。”黄蓉笑道:“拜什么山?去盗书。”郭靖叫道:“是啊!我真傻,想不到这节。”

两人不欲惊动店中诸人,越窗而出,悄悄牵了红马,依着店小二指点的途径,向东南方驰去。山路崎岖,道旁长草过腰,极是难行,行得四十余里,明月在天,远远望见五座山峰耸天入云。小红马神骏无俦,不多时便已驰到山脚。

此时近看,但见五座山峰峭兀突怒,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。居中一峰尤见挺拔。郭靖喜道:“这座山峰和那画中的当真一般无异,你瞧,峰顶不都是松树?”黄蓉笑道:“就只少个舞剑的将军。靖哥哥,你上去舞一会剑吧。”郭靖笑道:“就可惜我不是将军。”黄蓉道:“要做将军还不容易?将来成吉思汗……”说到这里,便即住口。郭靖明白她本来要说什么话,转过了头,不敢望她的脸。

两人将红马与双雕留在山脚下,绕到主峰背后,见四下无人,施展轻功,扑上山去,行了数里,山路转了个大弯,斜向西行。两人顺路奔去,道路东弯西曲,盘旋往复,好不怪异,走了一顿饭时分,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。

两人停步商议是径行上峰,还是入林看个究竟,刚说得几句,忽见前面林中隐隐透出灯光。两人打个招呼,放轻脚步,向灯火处悄悄走近。行不数步,突然呼的一声,路旁大树后跃出两名黑衣汉子,各执兵刃,一声不响地拦在当路。

黄蓉心想:“倘若交手惊动了人,盗书就不易了。”灵机一动,从怀中取出裘千仞的那只铁掌,托在手中,走上前去,也是一言不发。两名汉子向铁掌一看,脸上各现惊异之色,躬身行礼,闪在道旁。黄蓉出手如电,竹棒突伸,轻轻两颤,已点中二人穴道,将二人踢入长草丛中,直奔灯火之处。

走到临近,见是一座三开间的石屋,灯火从东西两厢透出,两人掩到西厢,见室内一只大炉中燃了洪炭,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镬东西,镬旁两个黑衣小童,一个使劲推拉风箱,另一个用铁铲翻炒镬中之物,听这沙沙之声,所炒的似是铁沙。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闭目盘膝而坐,对着锅中腾上来的热气缓吐深吸。这老头身披黄葛短衫,正是裘千仞。他呼吸了一阵,头上冒出腾腾热气,随即高举双手,十根手指上也微有热气袅袅而上,忽地站起身来,双手猛插入镬。拉风箱的小童本已满头大汗,此时更全力拉扯。裘千仞似乎忍热让双掌在铁沙中熬炼,隔了好一刻,这才拔掌,回手啪的一声,击向悬在半空的一只小布袋。这一掌打得声音甚响,那布袋竟纹丝不动,殊无半点摇晃。

郭靖暗暗吃惊,心想:“看这布袋,所盛铁沙不过一升之量,又以细索凭空悬着,他竟一掌打得布袋毫不晃动。此人武功了得,当真非同小可。”黄蓉却认定他装模作样,又在捣鬼欺人,若非要先去盗书,早已出言讥嘲了。

两人见他双掌在布袋上拍一会,在镬中熬一会,熬一会,又拍一会,再没别般花样,黄蓉想看出裘千仞铁镬中、手指上的热气是怎生弄将出来,看了半天,不知他古怪窍门的所在,心想:“倘若二师父到来,定能一出手便戳穿这老骗子的把戏,我可甘拜下风。”掩到东厢窗下,向里窥探。

房中坐着一男一女,却是杨康与穆念慈。郭靖与黄蓉都大为诧异:“怎地穆姊姊也在这里?”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,要骗她早日成亲。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,报了父母之仇,方能叙儿女之情。杨康道:“好妹子,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?”穆念慈奇道:“我不识大体?”杨康道:“是啊!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,以我一人之力,岂能轻易下手?你做了我媳妇,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,那时既可近身,且两人联手,自然大功可成。”穆念慈听他说得有理,低首沉吟,灯光下双颊晕红。杨康见她已有允意,握住她的右手,轻轻抚摸,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纤腰。

黄蓉再也忍耐不住,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,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:“是谁擅自上我山来?”

郭黄一齐回首,月光下看得明白,不是裘千仞是谁?以往见到裘千仞,他虽自高自大,装模作样,却总掩不住眼神中的油腔滑调,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,威严殊不可犯。黄蓉不由得一怔,心想:“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,架子更加摆得十足。是了,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,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,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?”笑道:“裘老爷子,我跟你请安来啦。七日之约没误期么?”裘千仞怒道:“什么七日之约?胡说八道!”黄蓉笑道:“咦,怎么转眼就忘了?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吧?要是还没好,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,免得……嘻嘻!”

裘千仞更不答话,一声长啸,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。黄蓉笑嘻嘻地并不理会,不闪不避,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出十多个窟窿,猛听得郭靖惊呼:“蓉儿闪开。”耳旁一股劲风过去,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,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,欲待趋避,已自不及,身不由主地往后摔去,人未着地,气息已闭。

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,也已受伤不轻,双掌流血,惊怒交集,见郭靖掌到,急忙回掌横击。两人掌力相交,砰砰两声,各自退出三步。裘千仞稳稳站住,郭靖却连晃两下。那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劲,两人似乎打成平手,然而那是由于郭靖手上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,此刻硬碰硬地比拚,毕竟输了一筹。郭靖关切黄蓉,不敢恋战,忙俯身将她抱起,背后风声飒然,敌人又已攻到。

郭靖左手抱住黄蓉,更不回身,右手一招“神龙摆尾”向后挥去,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,他在情急之下使出,更威力倍增。裘千仞与他掌力相交,身子微晃,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,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,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,见血色鲜红,略觉放心。

郭靖乘他迟疑之际,抱起黄蓉,拔步向峰顶飞跑,奔出数十步,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,回头下望,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追来。郭靖后无退路,只得向峰顶攀上,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,竟无呼吸,急叫:“蓉儿,蓉儿!”始终未闻回答。只这么稍有稽迟,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。郭靖心想:“若凭我一人,硬要闯下山去,原亦不难,但蓉儿身受重伤,难犯此险。”

当下足底加快,再不依循峰上小径,径自笔直地往上爬去。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,抄的又是近路,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。他足下不停,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,觉到尚甚温暖,稍感放心,叫了几声,黄蓉仍不答应,抬头见离峰顶已近,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,此时四下里必已为敌人团团围住,且找个歇足所在,救醒蓉儿再说。上下左右张望,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个洞穴,当即提气蹿去,奔到临近,果然是个山洞,洞口似乎砌以玉石,修建得极是齐整。

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,直闯进去,将黄蓉轻轻放落,右手按住她后心“灵台穴”,缓缓送过内力,助她顺气呼吸。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,喊声大振,郭靖充耳不闻,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,也要先救醒黄蓉,再作理会。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,黄蓉“嘤”的一声,悠悠醒来,低声叫道:“我胸口好疼。”

郭靖大喜,慰道:“蓉儿别怕,你在这里歇一阵。”走到洞口,横掌当胸,决心拚死拒敌,放眼下望,不由得惊奇万分。山腰里火把结成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,离山洞约有半里,各人面目依稀可辨,当先一人身披葛衫,正是裘千仞。众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,尽管呼喝怒骂,却无人上前一步。

望了一阵,猜不透众人闹什么玄虚,回进洞来,俯身去看黄蓉,忽听身后嚓嚓两声,似是脚步声响。郭靖大惊,回掌护住后心,挺腰转身,山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,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。郭靖喝道:“是谁?快出来。”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,静了半晌,忽然传出几下咳嗽,一声大笑,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。

郭靖晃亮火折,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,身披葛衫,手执蒲扇,须发斑白,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。郭靖一惊非小,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,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?只觉背上凉飕飕的,已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
裘千仞哈哈笑道:“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,来找爷爷,好得很!胆子不小,挺有骨气,好得很!”突然脸一板,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,喝道:“这是铁掌帮的禁地,入者有死无生,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?”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,却听黄蓉轻声道:“既是禁地,你怎么又进来啦?”裘千仞登时神色尴尬,说道:“爷爷有要事在身,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淡。”说着抢步出洞。

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,只怕他猛下毒手,伤了黄蓉,心想:“此时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。”双手齐出,猛往他肩头击去,料他必要回掌挡架,立时便以肘锤撞他前胸。这一招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,先着击肩乃虚,后着肘锤方实,妙在后着含蕴不露,敌人不易识破。他先着击出,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,郭靖两臂一挺,肘锤正要撞出,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,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。郭靖手上变招远比想事为速,心中尚未想定该当如何,双手顺势抓出,已将他两只手腕牢牢拿住。

裘千仞用力挣扎,却哪里挣得出他的掌握?他不挣也还罢了,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。郭靖再无怀疑,两手一放一拉,待裘千仞为这一拉之势牵动,跌跌撞撞地冲将过来,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“阴都穴”。裘千仞瘫软在地,动弹不得,说道:“我的小爷,这当口性命交关,你何苦还跟我闹着玩?”

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,显是聚集的帮众人数又增。郭靖道:“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。”裘千仞皱眉摇头道:“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,怎能送你们下山?”郭靖道:“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,到了山下,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。”裘千仞愁眉苦脸,说道:“我的小爷,你老磨着我干吗?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。”

郭靖走到洞口,向下望去,不由得惊得呆了,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,正站在帮众之前,向着洞口顿足而骂。郭靖急忙回头,却见裘千仞仍好端端地卧在地下,奇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怎么有两个你?”

黄蓉低声道:“傻哥哥,你还不明白,有两个裘千仞啊,一个武功高强,一个却就会吹牛。他俩生得一模一样。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。”

郭靖又呆了半晌,这才恍然大悟,向裘千仞道:“是不是?”

裘千仞苦着脸道:“姑娘既说是,就算是吧。我们俩是双生兄弟,我是哥哥。本来武功是我强,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啦。”郭靖道:“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?”裘千仞道:“名字不同,又有什么关系?是我叫千仞还是他叫千仞,不都一样?咱俩兄弟要好,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。”郭靖道:“快说,到底谁是裘千仞?”黄蓉道:“那还用问?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。”郭靖道:“哼,老家伙,那么你叫什么?”

裘千仞挨不过,只得道:“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,叫什么‘千丈’。我念着不好听,也就难得用它。”郭靖一笑,道:“哈,那你就是裘千丈,不用赖啦。”裘千丈面不红,耳不赤,洋洋自如,说道:“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,你管得着么?十尺为丈,七尺为仞,倒还是‘千丈’比‘千仞’长了三千尺。”黄蓉道:“我瞧你倒是改名为千分、千厘好些。”

郭靖道:“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,却不上来?”裘千丈道:“不得我号令,谁敢上来?”郭靖将信将疑。黄蓉却道:“靖哥哥,不给他些好的,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。你点他‘天突穴’!”郭靖依言伸指点去。

这“天突穴”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,在咽喉之下,“璇玑穴”上一寸之处,是阴维任脉之会,一经点中,裘千丈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,麻痒难当,连叫:“啊唷,啊唷,你……你这不是坑死人么?做这等阴贼损人勾当。”郭靖道:“快回答我的话,就给你解开。”裘千丈叫道:“好吧,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。”忍着麻痒,说出真情。

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孪生兄弟,幼时两人性情容貌,全无分别。到十三岁上,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性命。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,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。裘千仞练功勤奋,到得二十四岁时,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,次年上官帮主逝世,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。

上官帮主心存忠义,志图恢复,裘千仞却一心一意只潜心武学,武功越练越高,闯荡江湖,铁掌水上飘的名头威震武林。当年华山论剑,王重阳等曾邀他参与。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,自知非王重阳敌手,谢绝赴会,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,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“武功天下第一”的荣号。

两兄弟幼时形貌既似,脾气性格亦几乎无甚异样,分别练功之后,竟大不相同。一个武艺日进,一个自愧不如之余,从此不练武功,愈来愈爱吹牛骗人。一个隐居深山,一个趁机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。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、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,而在君山丐帮大会、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。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,黄蓉难以分辨,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。

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的所在,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。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,任谁进入中指峰第二指节地区以内,决不能再活着下峰。倘若帮主丧命在外,须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,然后自刎殉葬,帮中弟子都认为是极大荣耀。郭靖背着黄蓉,慌不择路,误打误撞地闯入了铁掌帮圣地,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,却不敢触犯禁条,追上峰来。连帮主裘千仞自己,空有一身武功,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。

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?原来铁掌帮每代帮主临终之时,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、珍物古玩上峰,一代又复一代,石室中宝物自积得不少。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,自思艺不如人,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,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,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,难以抵敌?于是冒险偷入石室盗宝,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禁地,决不致败露,岂道无巧不巧,偏遇上了郭黄二人。

郭靖听他说完,沉吟不语,心想:“此处既是禁地,敌人谅必不敢逼近,但这山峰穿云插天,四下无路可走,如何得脱此难?”黄蓉忽道:“靖哥哥,你到里面探探去。”郭靖道:“我先瞧瞧你伤势。”打火点燃一根枯柴,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,只见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,受伤着实不轻,若非身有猬甲相护,这两掌已要了她性命。郭靖心想:“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,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,伤重难愈,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,其时我又在旁侧击,卸了裘千仞不少掌力,但恩师抵御之功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。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相去无几,重于我在皇宫中所受西毒的一击,《九阴真经》所载的通息疗伤之法不知是否有用,如何才能痊可。”手执枯柴,呆呆出神。

裘千丈大叫:“娃娃说话是放屁吗?还不快给爷爷解开穴道?这般又麻又痒,有谁抵得住了?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试。”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,竟没听见。

黄蓉微微一笑,道:“傻哥哥,你急什么?给老头儿解了穴道吧。”郭靖这才觉醒,过去解开了他的“天突穴”。裘千丈身上麻痒渐止,可是“阴都穴”仍遭闭住,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。

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,燃着了拿在手中,道:“蓉儿,我进去瞧瞧,你独自在这儿,可害怕么?”黄蓉身上冷一阵、热一阵,疼痛难当,怕郭靖担忧,强作笑容,说道:“有老家伙陪着,我不怕,你去吧。”

郭靖高举松柴,一步步向内走去,转了两个弯,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洞穴。这石洞系天然生成,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。放眼瞧去,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,或坐或卧,神态各不相同,有的骸骨散开在地,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,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。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、暗器、用具、珍宝等物。郭靖呆望半晌,心想:“这十多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,今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,总算大伙儿有伴,倒也不嫌寂寞。对,这法儿挺好,胜过独个儿孤零零地埋在地下。”

他见到诸般宝物利器,犹似不见,只挂念着黄蓉,正要转身退出,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上放着一只木盒,盒上似乎有字。他走上数步,拿松柴凑近照去,只见盒上刻着“破金要诀”四字,他心中一动:“说不定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。”伸左手去拿木盒,轻轻一提,喀喀数声,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下来。

郭靖一惊,急向后跃,骸骨扑在地下,四下散开。

郭靖拿了木盒,奔到外室,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,扶起黄蓉,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,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,一厚一薄。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册,翻了开来,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、表檄、题记、书启、诗词。郭靖随手翻阅,但见一字一句之中,无不忠义之气跃然,不禁大声赞叹。黄蓉低声道:“你读一段给我听。”

郭靖顺手一翻,见一页上写着“五岳祠盟记”五字,读道:“自中原板荡,夷狄交侵,余发愤河朔,起自相台,总发从军,历二百余战。虽未能远入荒夷,洗荡巢穴,亦且快国雠之万一。今又提一旅孤军,振起宜兴。建康之战,一鼓败虏,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。故且养兵休卒,蓄锐待敌,嗣当激励士卒,功期再战,北逾沙漠,喋血虏廷,尽屠夷种,迎二圣归京阙,取故土下版图,朝廷无虞,主上奠枕,余之愿也。河朔岳飞题。”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。郭靖识字有限,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,虽有几个字读错了音,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,甚是动听。

倘若当日在归云庄上,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,说岳飞不识时务,一片愚忠,于国于民皆无补益,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,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,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“天突穴”,岳飞识不识时务并不相干,自己却非大大地识时务不可,当下连连点头,赞道:“文章做得好,读也读得好,英雄文章英雄读,相得益彰。”

黄蓉叹道:“怪不得爹爹常说,只恨迟生了数十年,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。你再读读他的诗词。”郭靖顺次读了几首,《满江红》、《小重山》等词黄蓉是熟知的,《题翠光寺》、《赠张完》等诗她却从未见过。

山腰间铁掌帮喊声不歇,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,借着松柴火光,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:“题目是《题鄱阳龙居寺》:巍石山前寺,林泉胜复幽。紫金诸佛相,白雪老僧头。潭水寒生月,松风夜带秋。我来嘱龙语,为雨济民忧。”只听得风动林木,山谷鸣响,黄蓉骤感寒意,偎在郭靖怀中。她只须轻轻偎依,软猬甲便不刺人。郭靖出神道:“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,这才是大英雄真豪杰啊。”

黄蓉嗯了一声,微笑道:“大英雄的诗,小英雄来读,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,那更锦上添花。”裘千丈忙道:“老英雄可不敢当,女英雄倒是真的!”黄蓉嘻嘻一笑,问郭靖道:“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什么?”郭靖拿起看了几行,喜道:“这……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。完颜洪烈那奸贼做梦也想着的,就是这部书了。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。”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,曰:“重搜选,谨训习,公赏罚,明号令,严纪律,同甘苦。”

正待细看,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,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,更没半点声息。适才帮众的叫骂声、呐喊声始终不断,此刻忽尔停歇,反觉十分怪异。

郭靖与黄蓉侧耳侧听,过了片刻,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啪啪的柴草燃烧之声,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,叫道:“今日爷爷这条老命,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。”情急之下,把“大英雄和女英雄”又叫做了“小娃娃”。郭靖抢出洞去,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。山峰四周围尽是密林长草,这一着火,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。

郭靖立时省悟:“他们不敢进入禁地,便使火攻。山洞中无着火之物,不致焚毁,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地给烤成焦炭了。”急忙回身抱起黄蓉,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,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,解开他穴道,让他自行逃走,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里,不敢逗留,径往峰顶爬去。

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,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。郭靖凝神提气,片刻之间攀登峰顶。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地挨上来。郭靖回头向下望去,见火焰正缓缓烧上,虽一时不致便到,终究难以脱身,不由得长叹一声。

黄蓉忽道:“岳武穆王名飞,字鹏举,咱们来个雕举,好不好?”郭靖问道:“什么雕举?”黄蓉道:“叫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。”

郭靖喜得跳起,叫道:“那当真好玩。我唤雕儿上来。只不知雕儿有没这力气。”黄蓉叹道:“反正是死,只好冒险一试。”郭靖盘膝坐定,凝聚中气,在丹田盘旋片刻,从喉间一吐而出,啸声远远传出,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,他修习《九阴真经》后,功力更为精进。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,啸声发出,过不多时便白影凌空,双雕在月光下、啸声中乘风而至,停在二人面前。

郭靖为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,扶她伏在雌雕背上,怕她伤后无力扶持,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,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,搂住雕颈,一声呼啸,双雕振翅而起。两人陡然凭虚临空,双雕一飞离地,立感平稳异常。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,雕儿未必负荷得起,岂知白雕双翅展开,竟并无急堕之相。

黄蓉究是小孩心性,心想这是天下奇观,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,轻拉雕颈,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。雌雕依命飞近。裘千丈正自慌乱,眼见之下,不禁又惊又羡,叫道:“好姑娘,也带我走吧。大火便要烧上来,老儿可活不成啦!”

黄蓉笑道:“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。你求你弟弟救你,不就成啦?你比他多三千尺,他非听你号令不可。”轻拍雕颈,转身飞开。裘千丈大急,叫道:“好姑娘,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?”黄蓉好奇心起,拉雕回头,要瞧瞧他有什么玩意。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,飞离山峰,扑向黄蓉,抱住了她腰背。他知倘若冲下峰去,纵能脱出火圈,但私入禁地,犯了帮中严规,莫说是帮主的兄弟,纵是帮主本人,也未必能够活命,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,来路也已为大火阻断,是以不顾一切地要抢上雕背逃走。

白雕虽然神骏,毕竟负不起两人,黄蓉给裘千丈一抱住,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。白雕双翅奋力扑打,始终支持不住。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,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,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,急切间摔她不下。黄蓉手足受缚,也难回手。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,粉身碎骨。

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,个个骇得目瞪口呆,做声不得。

正危急间,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,钢喙啄去,正中裘千丈顶门。那老儿陡然间头顶剧痛,伸手抵挡,就只这么一松手,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,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。

雌雕背上陡轻,纵吭欢唳,振翅直上。双雕负着二人,比翼北去。

注:岳飞《满江红》词脍炙人口,但不见于宋人记载。岳飞之孙岳珂编集《金陀萃编》及《经进家集》,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,此词并未收入。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,有人疑为明人伪作。惟说部小说非学术著作,于此不必深究,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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