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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铁厅烈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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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铁厅烈火

赵半山双手负在背后,在厅中缓步来去,朗声说道:“咱们学武的,功夫自然有高有下,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,行事无愧于天地,那么功夫高的固然好,武艺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。我赵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、卑鄙无耻的小人。”他越说声音越严厉,双目瞪着陈禹不动。

陈禹低下了头,目光不敢与他相接,突然一瞥眼之间,吓了一跳。原来商老太发出七枝金镖,给赵半山接住后抛在地下。胡斐用一枝镖刺伤王剑英后,接着将镖射向商老太,那枝镖仍跌落在地。这时赵半山在厅中来去,足下暗暗使劲,竟将七枝金镖踏得嵌入了方砖之中,镖与砖齐,甚是平整。众人见陈禹脸上变色,顺着他眼光看去,都大为惊奇,知赵半山露这手功夫,一来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,二来是要逼陈禹出去算账,叫旁人不敢阻拦。

陈禹四下一望,但见王氏兄弟忙着裹伤,商老太与商宝震咬牙切齿,马行空微微点头,殷仲翔脸如死灰,心知没一个敢出手相助,将心一横,大声道:“好啊,平索称兄道弟,都是好朋友,今日我姓陈的身受巨贼胁迫,好朋友却到哪里去了?姓赵的,咱们也不用出去,就在这里动手吧。”赵半山刚说得一个“好”字,忽听背后风声响动,知有暗器来袭,接着听得一声喝道:“好朋友来啦!”

赵半山也不回头,反过手去两指一夹,接住了一把小小飞刀,但觉那飞刀射来势道劲急,全是阳刚之力,接在手上时刀身微微一震,和福建莆田少林派发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,笑道:“这位好朋友原来是嵩山少林派的,是不疑大师的高足吧?”

发射这柄飞刀的,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。王氏兄弟、殷仲翔、陈禹等都是一惊,但见赵半山并未回身,尚未见到古般若的人影,却已将他的门派师承猜得一点儿不错。

赵半山却想,我红花会只僻处回疆数年,离中原并无多时,看来名头已不及往时响亮,我要保护一个孩子,叫一个人出外,居然不断有人前来阻手阻脚,今日若不立威,倒叫后生小子们将红花会瞧得小了,朗声说道:“你这位好朋友站着可别动。”不等古般若回答,双手向后几扬,跟着转过身来,两手连挥,众人一阵眼花缭乱,但见飞刀、金镖、袖箭、背弩、铁菩提、飞蝗石、铁莲子、金钱镖,丁丁当当响声不绝,齐向古般若射去。王剑英大骇,叫道:“赵兄手下容情。”

赵半山一笑,说道:“不错,自该手下容情。”

众人瞧古般若时,无不目瞪口呆。但见他背靠墙壁,周身钉满了暗器,却没一枚伤到他身子。古般若半晌惊魂不定,隔了好一阵,这才离开墙壁,回过头来,只见百余枚暗器打在墙上,隐隐依着自己身子,嵌成一个人形。他惨然无语,向赵半山一揖到地,直出大门,也不向福公子辞别,径自走了。

赵半山此手一露,便算已处了陈禹死刑,更还有谁敢出头干预?但陈禹临死还是强门,说道:“官匪不两立,我一死报答福公子,那便是了。”赵半山大怒,向王剑英等说道:“太极门中出此败类,是在下门户之羞,原想私下了结,可是他非叫我抖个一清二楚不可。”陈禹自己也真不知道,什么事上得罪了这位红花会三当家,他为人精明圆滑,原不轻易与人结怨,便接口道:“不错,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。你说了出来,请大家评个道理。”

赵半山“哼”的一声,指着那个黑肤大眼的小姑娘,问道:“你不认得这小妹妹么?”陈禹摇头道:“不认得,从来没见过。”赵半山道:“就可惜你认得她父亲。她是广平府吕希贤的女儿。”

此言一出,陈禹本来惨白的脸色更加白得可怕。众人“哦”的一声,齐向这女孩望去。见这女孩十二三岁年纪,但满脸风霜,显是短短一生之中已受过不少困苦折磨。她手指陈禹,厉声道:“你没见过我,我可见过你。那天晚上你杀我兄弟,杀我爹爹,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。我每天晚上做梦,没一次不见到你。”这几句话说得凄厉肯定,陈禹又确曾做过那件事,张口结舌地“啊,啊”几声,没再分辩。

赵半山向众人双手一拱,说道:“这姓陈的说得好,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字。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,说出来请大家评个道理。各位想必都知道,广平府太极门师兄弟三人,武功以小师弟吕希贤最强。这姓陈的,你称吕希贤什么啊?”陈禹低下了头,道:“他是我师叔。”心想赵半山述说往事,也不必跟他分辩,心中暗打脱身逃走的主意。

赵半山道:“不错,吕希贤是他师叔。说到吕希贤这人,在下可与他素不相识,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师爷,咱们乡下人又怎高攀得上?”言下之意,竟透着十分不满,只是他存心厚道,又碍着那小姑娘的面子,说到此处为止,接着道:“在下隐居回疆,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闻不问,可是有一日这小姑娘寻到了在下,哭拜在地,说要请我主持公道。小姑娘,你将那两件东西取出来,给各位叔伯们瞧瞧。”

那女孩解下背后包裹,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布包打开,烛光下各人瞧得明白,赫然是一只干枯的人手,乃是左手,旁边还有一块白布,满写着血字。

赵半山道:“你说给各位听吧。”

那小姑娘捧着一只人手,泪流满面,哽咽道:“我爹爹生了病,已躺着好久不能起来。有一天,这姓陈的突然带了另外三个恶人,半夜里来到我家,说是奉王爷之命,要爹爹说太极拳什么九诀的秘奥,不知怎样,他们争吵起来。我弟弟吓得哭叫出声,这姓陈的抓住了他,扬起宝剑威吓我爹爹,说道要是不说,就将我弟弟一剑杀死。我爹爹说了几句话,我也不懂,他……他……就将我弟弟杀死了。”说到这里,眼泪不断流下。

胡斐叫道:“这样的恶人,就该立刻宰了。”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泪,说道:“后来我爹爹跟他们动手,他们人多,我爹爹又生着病,就给这坏人害死了。后来孙伯伯来到我家里,我就跟他说……”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关节,说来不明不白。

赵半山插门道:“她说的孙伯伯,就是广平府太极门的掌门人孙刚峰。”这个人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,都点了点头。那小姑娘又道:“孙伯伯想了几天,叫我过去,他拿出刀来,砍下了自己左手,蘸了血写成这封血书,叫我……叫我……送去回疆给赵伯伯,说太极门中除了赵伯伯,再无旁人报得我爹爹血仇……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,只觉这真是人间一件极大惨事,只那小姑娘说得太不清楚,实在不懂。

赵半山道:“这位孙刚峰师傅,在下是识得的。当年他瞧不起我赵半山,曾来温州跟我打过一场架,想不到竟因如此,心中有了我赵某人的影子。”

众人均想:“这一场架,定是孙刚峰输了。”

赵半山又道:“孙刚峰这封血书上说,他是广平太极门掌门,自愧无能,收拾不下这姓陈的叛徒,因此砍下左手,送给我赵某人,信上说什么‘久慕赵三爷云天高义,急人之难’云云。嘿,他送我一只手掌,再加一顶大帽子,赵某人虽跟他没半点交情,这件事可不能不给他办了。”

陈禹惨白着脸,说道:“这封血书,未必是我孙师伯的亲笔,我得瞧瞧。”说着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,去取血书,突然手腕一翻,寒光闪处,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着小姑娘后心,叫道:“好,那就同归于尽。”

这一下变生不测,众人均没料及。赵半山抢上两步,待要夺人,却见陈禹左臂紧紧扼在吕小妹颈中,低沉着嗓子喝道:“你再上前一步,这女娃子的命就是你害的。”赵半山一惊,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,一时彷徨无计,心想:“那便如何是好?若七弟在此,他定有计较。”赵半山忠厚老实,对付奸诈小人实非其长,处此困境,不禁想起那足智多谋的七弟武诸葛徐天宏来。

陈禹右手匕首刺破吕小妹后心衣服,刃尖抵及皮肉,要使赵半山无法用暗器打落匕首,双目瞪住了赵半山,说道:“赵三爷,你我往日无怨,近日无仇,在下一向仰慕你大仁大义。你就是发暗器打瞎我这双招子,姓陈的决不闪避接招。但这女娃子,可就给你杀了!”赵半山手中扣了两枚钱镖,本拟射他双目,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,就可俟机救人,岂知此人见事甚快,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用意。

一时之间,大厅上登成僵局。

陈禹目不转瞬地瞪着赵半山,防他有甚异动,口中却在对王氏兄弟说话:“王大哥、王二哥,赵三爷今儿跟兄弟过不去,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?”王氏兄弟与他同府当差,虽然并不怎么交好,但陈禹手段圆滑,平日人缘甚好,若不是二王忌惮赵半山武功了得,早已出言劝解。王剑英接口道:“听赵三爷说,他也是受人之托,未必明白真相。只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,也是有的。”

陈禹冷笑一声,道:“误会倒没有。王大哥,兄弟进福公子府之前,是在定亲王府当差,这个你是知道的了?”王剑英道:“是啊,你是定王爷推荐给福公子的。王爷大大夸你精明能干哪。”陈禹道:“兄弟伤了这小姑娘的父亲,这件事是有的。兄弟一直好生过意不去。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爷之命。你我同是吃府门饭的人,主人家有差使交下来,你能违命么?”王剑英这才明白,他借着与自己一问一答,是在向赵半山解说这回事的来龙去脉,接上一句:“这叫做奉命差遣,概不由己,那也怪不得你陈兄弟。”

赵半山在回疆接到孙刚峰的血书,立即带同吕小妹赶到广平府,但没法找着孙刚峰,当下又到北京找人,一查之下,得悉陈禹已随同福公子南下。他胯下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,不过两天功夫,已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。陈禹如何害死吕希贤父子,他确是不甚了了。吕小妹年幼,说不明白,多问得几句,她就眼眶一红,小嘴一扁,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。这时听陈禹要言明此事根由,正中下怀,道:“好,你曾说过,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。你倒说说看。吕希贤是你师叔,就算他犯了弥天大罪,也不能由你下手,置他于死地。”

陈禹此时有恃无恐,料想今日已不难逃命,但赵半山决不肯就此罢手,口后继续追寻,却难抵挡,心想总须说得他袖手不顾,方无后患,于是说道:“赵三爷,你是忠厚仁善、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,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,你这回可是上了孙刚峰的大当啦。”赵半山一愕,道:“怎么?上了什么当?”陈禹道:“我们广平太极门姓孙的祖师爷传了弟子三人,孙师伯是大弟子,先父居次,吕师叔第三,他师兄弟三人向来不睦,赵三爷你是明白的了?”赵半山本来丝毫不知,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门户之事,若说一切不知,未免于理有亏,当下不置可否,道:“那便怎样?”

陈禹道:“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,我对他老人家素来十分敬仰。他在定王府当教师爷,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。定王爷生性好武,见他藏奸,心中自是不快,连问了几次,吕师叔吃逼不过,竟辞去了差使。于是定王爷将在下找去,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什么乱环诀、阴阳诀。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,又逝世得早,没什么功夫传下来,在下懂得什么?定王爷便着落在下,去向吕师叔请问明白。”

赵半山心想:“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,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。吕希贤不授秘诀,此事大致不假。”便点了点头。陈禹脸色显得十分诚恳,说道:“在下奉了王爷之命,与三位当差的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。那时他身上有病,肝火大旺,三言两语就对我痛下辣手。赵三爷你想,以我这点稀松平常的武功,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好手?”赵半山道:“那他是怎么死的?”陈禹道:“吕师叔本已有病,在下的言语又重了一些。吕师叔痰气上涌,失足摔了一跤,在下连忙施救,已然不及。”

这番言语之中破绽甚多,赵半山正待驳斥,吕小妹已叫了起来:“爹爹是他打死的,爹爹是他……”第二句话没说完,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,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。赵半山大怒,喝道:“你既说他有病,怎地又斗不过他?再说,他小儿子与你无怨无仇,又何以伤害无辜?快放手!”

陈禹道:“赵三爷,你身在万里之外,怎知我门户中之事?我劝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移动身子,慢慢退向厅口。

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,只眼见此人心狠手辣,倘若上前拦阻,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。这女孩年纪虽小,性格却极是坚毅,孤身一人,竟间关万里、历尽辛苦地寻到回疆。以这一条路上旅途之艰难,别说这样一个小小孤女,便壮年汉子,也十分不易。赵半山毅然插手管这件事,固为了孙刚峰斩手相托,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。后来与她共骑东来,时日一久,已视她犹如女儿一般。

只见陈禹再退几步,便要出厅,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,竟尔不敢向他发射一枚,心下盘算:“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,自能叫他立时丧命,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,吕小妹就性命不保。”

只见他又退了一步,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,突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,烛光一暗,待得烛火再明,陈禹身旁忽已多了一个老者。

那老者左手平举胸前,但光秃秃的只剩根腕骨,手掌已齐腕斩去,身穿青布长袍,形容枯槁,双目深陷,颧骨高耸,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。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左侧,神情异样,不由得回头一瞧。突见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自己脸前,险些碰到,一惊之下,忙让开了一步,叫道:“孙师伯,是你!”

那人竟不理会,拉起长袍,抢上一步,向赵半山磕下头去,说道:“赵三爷,你的恩情,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。”赵半山急忙答礼,双眼却不离陈禹。陈禹急退两步,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长窗,孙刚峰身形一晃,抢先堵住了去路,喝道:“回去!”陈禹道:“你让不让路?”孙刚峰道:“你已害过吕家二命,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。”转向赵半山道:“赵三爷,这位陈爷的话,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,当真是一派胡言。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手下的。”

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,哼了一声,道:“原来陈爷精研我门的这两大秘诀,兄弟倒要领教。”孙刚峰道:“这倒不是。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,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键,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,没来得及传他。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,我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,就没肯说。于是他用定王爷的势力相压,吕师弟仍然不说。到后来他乘着吕师弟有病,夜中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,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,说道若不吐露乱环、阴阳二诀,就将孩子一剑杀了……姓陈的,我这话是真哪,还是假哪?”

陈禹铁青着脸,一言不发,心中又惊又怒,眼见已可脱身,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。只听孙刚峰哽咽着又道:“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,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。吕师弟抱病与他拼命,又给他使云手功夫,拖得精疲力尽,虚脱而死。赵三爷,孙刚峰愧为掌门,年老无能,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,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,只有老着脸皮,请南宗主持公道。”他转向陈禹道:“陈大爷,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?”

赵半山只听得义愤填膺,大步踏了上去,说道:“要学拳术的秘奥,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友,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。”陈禹喝道:“你别动,给我站着。”说着手臂一紧,吕小妹“呀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赵半山站定脚步,不敢再动。陈禹朗声道:“姓赵的,你要找我,尽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上来。今日请你叫他让让道。”

赵半山无奈,只得向孙刚峰道:“孙师兄,今日咱们就暂且饶他!”

孙刚峰大急,说道:“你说今儿……今儿饶……饶了他?”赵半山道:“孙爷,你放心,赵某既拉扯上了这回子事,定然有始有终。”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,只说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赵半山道:“让路给他吧。姓赵的要是料理不了这回事,我斩这一只手还你!”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,孙刚峰再无话说,身子往旁一让,眼睁睁地盯着陈禹,冃光中充满了怨毒。

陈禹心道:“今日我脱却此难,立时高飞远走,天下之大,何处不是容身之所?只要我隐姓埋名,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。”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神色,说道:“赵三爷,你我后会有期。孙师伯说得不错,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窍门。你上京来,晚辈要好好请你指点指点。”赵半山哼了一声,哪去理他。

陈禹不敢转身,挟着吕小妹一步步倒退,经过孙刚峰身侧,微微一笑,左足跨出了门槛。只须再走得几步,便出厅门,黑暗中一躲,赵半山再难找到自己了。

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,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、陈禹、孙刚峰三人,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,心道:“赵三爷帮了我这大忙,眼下他遇上难事,我如何不加理会?”他头脑灵敏,人又顽皮,心念一动,早有计较,运气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,解开了裤子,见陈禹即将踏出长窗的门槛,突然端起一张椅子,说道:“陈禹,我有一事请教。”陈禹一呆,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,并不理睬。

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,跳上椅子,突然一泡急尿,往他眼中疾射过去。

陈禹急怒之下,伸左手在眼前一挡,阻住他射过来的尿水,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。胡斐解裤之前,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,见匕首刺到,双手握起椅子,急跃而起,人在半空,椅子向他头顶猛砸下去。陈禹伸手袼开,怒骂:“小贼!”胡斐人未落地,已向前扑出,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,滚开半丈。

陈禹大惊,纵上抢夺,胡斐钩脚反踢,随即放开吕小妹站起,胡乱将解开的裤子往裤带中一塞,施展空手人白刃功夫,抢他手中匕首。陈禹心知不妙,不敢恋战,猛戳一刀,立即转身出厅,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,神威凛凛地站在厅口。

胡斐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!”

这一下变化,赵半山固然万万猜想不到,厅上众人也无一不大出意料之外。待得各人明白他用意,吕小妹早已获救,陈禹亦已陷入重围。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,王氏兄弟妒念转深,马行空暗叫惭愧,殷仲翔喃喃怒骂,但不论是恨是妒,是愧是骂,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:“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,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?”

赵半山对胡斐十分感激,脸上却不动声色,对陈禹淡淡道:“陈爷,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,伤了两条人命,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。这两篇歌决,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,赵某不才,倒还记得。你说过要向赵某讨教,今日就传了于你,也自不妨。”众人一呆,均想:“他已难逃你的掌握,却来说反话。”

却听赵半山又道:“我先说乱环诀与你,好好记下了。”朗声念道:

乱环术法最难通,上下随合妙无穷。陷敌深入乱环内,四两能拨千斤动。手脚齐进竖找横,掌中乱环落不空。欲知环中法何在,发落点对即成功。

这八句一念,孙刚峰与陈禹面面相觑,说不出话来。这八句诗不像诗、歌不像歌的话,正是太极门中的“乱环诀”。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,只全然不懂其中奥妙,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给自己听。他把心一横,生死置之度外,道:“其中含义,还请赵三爷指点。”

赵半山道:“本门太极功夫,出手招招成环。所谓乱环,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,变化却存乎其人。手法虽均成环,却有高低、进退、出人、攻守之别。圈有大圈、小阁、平圈、立圈、斜圈、正圈、有形圈及无形阁之分。临敌之际,须得以大克小、以斜克正、以无形克有形,每一招发出,均须暗蓄环劲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比画各项圈环的形状,又道:“我以环形之力,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,那时欲其左则左,欲其右则右。然后以四两微力,拨动敌方千斤。务须以我竖力,击敌横侧。太极拳胜负之数,在于找对发点,击准落点。”

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,人人能解,但其中实含至理。厅上众人均为武学好手,听他口中讲述,手脚比拟,无不出神。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,实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。胡斐凝神倾听,心花怒放,正是如闻天乐。

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秘诀,初时王氏兄弟、商老太、马行空、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,后来听他越说越透彻,许多长期积在心中的疑难,师父解说不出、自己苦思不明,却凭他三言两语,登时豁然解通。

赵半山解毕乱环决,说道:“口诀只是几句话,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,发点与落点准不准,可是毕生的功力。你懂了么?”

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,此时听得明白,懂得透彻,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,凭此一诀便可成武学大师,不由得满心欢喜,又问:“请问赵爷,那阴阳诀又是如何?”

赵半山道:“阴阳诀也是八句,你记好了。”陈禹听得出神,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控武功一般,随口应道:“是,孩儿用心记着。”待得出口,这才惊觉,不由得满脸通红,但众人都在倾听赵半山讲武,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。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:太极阴阳少人修,吞吐开合问刚柔。正隅收放任君走,动静变里何须愁?生克二法随着用,闪进全在动中求。轻重虚实怎的是?重里现轻勿稍留。

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,但他此时全无怀疑,用心记忆。赵半山拉开架式,比着拳路,说道:“万物都分阴阳。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、软硬、刚柔、伸屈、上下、左右、前后等等。伸是阳,屈是阴;上是阳,下是阴。散手以吞法为先,用刚劲进击,如蛇吸食;合手以吐法为先,用柔劲陷入,似牛吐草。均须冷、急、快、脆。至于正,那是四个正面,隅是四角。临敌之际,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。倘若正对正,那便冲撞,便是以硬力拼硬力。如果年幼力弱,功力不及对手,定然吃亏。”

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,听到此处,心中一凛:“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?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拼力的错处么?”

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,手脚不停,口中也丝毫不停:“倘若以角冲角,拳法上叫做:‘轻对轻,全落空’。必须以我之重,击敌之轻;以我之轻,避敌之重。再说到‘闪进’二字,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,也须同时反攻,这是守中有攻;而自己攻击之时,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,这是攻中有守,此所谓‘逢闪必进,逢进必闪’。拳诀中言道:‘何谓打?何谓顾?打即顾,顾即打,发手便是。何谓闪?何谓进?进即闪,闪即进,不必远求。’倘若攻守有别,那便不是上乘武功。”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,心道:“要是我早知此理,适才跟王氏兄弟比武,未必就输。”心中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处。

赵半山又道:“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,但大别只有三般劲,即轻、重、空。用重不如用轻,用轻不如用空。拳诀言道:‘双重行不通,单重倒成功’。双重是力与力争,我欲去,你欲来,结果是大力制小力。单重却是以我小力,击敌无力之处,那便能一发成功。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,我力虽小,却能胜敌,这才算是武学高手。”

只见他出手比両,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。他详加解释,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,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。胡斐听到此处,方始大悟:“原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力气,却是在指点我学武功。”

陈禹是叛门奸徒,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?那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,临敌之际却只凭一己的聪明生变,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,想是未遇明师指点。武林之中规矩极多,若为别门别派弟子,纵使他虚心请益,也未可便率尔指教,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长不快,许多纠纷祸患,常由此而起。他不知胡斐无师自通,只凭了祖传的一部拳经,自行研习而成,眼见他良材美质,未加雕琢,甚为可惜,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,因此借着陈禹请问之机,将武学的基本道理解说一通,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的弊端,说得上是倾囊以授。他知胡斐聪明过人,必能体会,至于商老太、王剑英、王剑杰、马行空等人虽也听到了,但这些人年纪已大,纵明其理,未必能再下苦功。其余殷仲翔、商宝震、徐铮等人,看来多半资质有限,当不足道。

经此一番指点,胡斐依法苦练,日后终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,只如此传授功诀,武林中也可说别开生面了。

赵半山讲解已毕,向陈禹道:“我说的可对么?”陈禹道:“承蒙指点,茅塞顿开。早知如此,在下只须向赵三爷磕头求教,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苦哀求了。”赵半山冷然道:“是啊,早知如此,那也不必害死两条人命了。”陈禹一惊,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透下去,心想:“他好端端传我拳诀,怎地又提此事?”向王氏兄弟、殷仲翔等人一望,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。

赵半山道:“陈爷,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,如何使用,只怕你还领会不到,来,咱们来推推手。”推手是太极同门练武的常用手法,陈禹虽存疑惧,却也不便相拒,说道:“赵三爷,在下技艺平常,请您老人家包涵着点儿。”赵半山铁青着脸道:“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,怎说是技艺平常?看招吧!”一招“手挥琵琶”,向他击去。陈禹一惊,忙以“如封似闭”守住正中,数招之间,拳路已全受对手之制。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宗之分,拳路其实大同小异,但修为深浅有别,又拆数招,陈禹的双掌似乎全给赵半山黏住了。

直到此时,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,只听赵半山问道:“孙兄,你说吕希贤是给他用云手累死的?”孙刚峰忙道:“是啊。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,显是筋骨脱力。”陈禹越斗越惊,说道:“赵三爷,在下不是您对手,请您停手吧。”赵半山道:“好,你再接我一招。”左手带着他右手,转了一个大圈,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,正是太极云手。这云手连绵不断,一圈过后,又是一圈,当日陈禹害死吕希贤,使的正是这路手法。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,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不绝催劲,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给自己逼了出来,不由得面如土色。

赵半山见到他惊惧之极的神色,心肠软了,劲力一松,粘力卸去,温言道:“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,既行恶事,自有恶果。你好好想一想吧。”他生性仁善,虽知陈禹死有应得,却不愿见他如吕希贤一般惨受折磨而死。

他转过身子,负手背后,仰天叹道:“一个人所以学武,若不能卫国御侮、精忠报国,也当行侠仗义、济危扶闲。若是以武济恶,那还不如做个寻常农夫,种田过活了。”这几句其实也是说给胡斐听的,生怕他日后为聪明所误,走人歧途。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胡斐这等美质,心中对之爱极,自忖此事一了,随即西归回疆,日后未必再能与之相见,因此传授上乘武学之后,复谆谆相诫,劝其勉力学好。

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,大声喝道:“姓陈的,一个人做了恶事,就算旁人不问,也不如自尽了的好,免得污辱了祖宗的英名。”他这几句其实是答复赵半山的。

赵半山极是喜慰,转头望着他,神色甚是嘉许。胡斐眼中却满是感激之情。

正当一老一少惺惺相惜、心情互通之际,陈禹见赵半山后心门户大开,全无防备,自己与他相距不到二尺,心想:“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运劲右臂,奋起全身之力,一招“进步搬拦捶”,往赵半山背心击去。

陈禹这一拳,乃他毕生功力之所聚,自知这一招若不能制敌死命,自己就无活命之机,当真是拳去如风,势若迅雷,犹似大铁锤之一击。

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,赵半山身子微弓,正是太极拳“白鹤亮翅”的前半招,陈禹这一拳的劲力登时落空,赵半山腰间半扭,使出“揽雀尾”的前半招,转过身来,双掌缓缓推出,使的是太极拳中的“按”劲。他以半招化解敌势,第二个半招已立即反攻,只两个半招,陈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。太极拳乃极寻常的拳术,武学之士几乎人人识得。厅上旁观众人下两人招式均了然于心,见赵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,就能随心所欲,确是名家手段,非问凡俗,无不大为叹服。此时陈禹咬紧牙关,拼着生平所学,与赵半山相抗,初一接招,只觉对方力道也不甚强,当即手上加劲,侣劲力一增,立觉对方反击的力道也相应而增,大惊之下,急忙松劲,对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,然而要脱出他牵引之力,却也不能。

胡斐默默想着赵半山适才所授的“乱环诀”与“阴阳诀”,凝神观看二人过招,印证赵半山所说的拳诀要义。但见陈禹发拳推掌,劲力虽强,可是只要给赵半山一拨一带,掌掌的去向方位登时变了,那正是“乱环诀”中所谓“陷敌深入乱环内,四两能拨千斤动”的应用。他瞧了一会儿,笑道:“陈老兄,你已经深陷赵三爷的乱环之内了,我瞧你今日要归位。”

陈禹全神贯注地应付敌招,胡斐这几句话全没听见。又拆数招,胡斐瞧出陈禹拳招中露出破绽,叫道:“赵伯伯,他左肋空虚,何不击他?”赵半山笑道:“正是!”拳随声至,攻向他的左肋。陈禹急忙闪避。胡斐又道:“攻他右肩。”赵半山道:“好!”发掌向他右肩拍去。

陈禹沉肩反掌架开。赵半山笑问:“下一招怎地?”胡斐道:“踢他腰间。”赵半山左掌一带,陈禹拿劲稳住身子,赵半山果然飞脚踢他腰间。胡斐连叫数下,每一招都说得头头是道,而且是早说了一两招,竟能料敌机先。赵半山赞道:“小兄弟,你说的大有道理。”胡斐突然叫道:“拍他背心。”

这时赵半山正与陈禹相对,心中一怔:“这一招可叫得不对了,我与敌人正面相持,怎能攻他背心?”但微一迟疑,立时省悟:“这孩子是出了个难题给我做。”身子半斜,右掌向外拖引,陈禹也即斜身应招。赵半山左掌再向右带,陈禹的身子又斜了几分,背心算是卖给了人家。赵半山轻轻挥掌拍出,正拍中他背脊。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,力道略强,改拍为击,陈禹已然毙命,他大骇之下,急忙转身,脸上惨无人色。

赵半山回头笑道:“对不对啊?”胡斐大拇指一翘,赞道:“好极了!多谢赵伯伯教招。”躬身示谢。他其实并非向赵半山出个难题,而是向师父请教拳法。

陈禹死里逃生,但究是名家弟子,虽惊魂未定,却已见刭可乘之机,只见赵半山回身与胡斐说话,下盘空虚,心想:“我急攻两招,瞧来就能逃命。”飞腿“转身蹬脚”,猛向赵半山踢去,见他侧身一退,大喝一声,一招“手挥琵琶”,斜击敌人左肩。他这两招连环而出,势如狂风骤雨,用意不在伤敌,只求赵半山再退一步,他便能夺门而逃,自恃年轻力壮,腿长脚快,赵半山身子肥胖,拳术虽高,说到跑路,总胜不了自己。

赵半山见他起腿,便已猜到他的用意,待他“手挥琵琶”一招打到,竟不后退,却踏上一步,也出一招“手挥琵琶”。这一招以力碰力,招数相同而处于逆势,原是太极拳中的大忌,与他适才所说“双重行不通”的拳理截然相反,即令是高手逢着低手,也非败不可。旁观众人倒有半数轻轻“噫”的一声。陈禹反掌一探,已抓着赵半山手腕,就势一带,将他庞大的身躯举了起来,随即甩了出去。

孙刚峰与吕小妹齐声大叫:“啊哟!”胡斐却笑着叫道:“妙极,妙极!”

赵半山身在半空,心中暗叹:“无怪北宗太极盛极中衰。孙刚峰枉为一派掌门,却不及一个小小孩子,竟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。”跟着一阵欢喜:“这孩子领悟了我指点的拳理精义,立即能够变通,当真难得,是老天生下来的武学高手!”他费了这么多力气心血,旨在指点胡斐武功,见胡斐一点即明,通晓武学要诣,心中大喜。

陈禹将敌人抓起,又惊又喜,这一下成功,远非他始料所及,用力甩出,满拟就算不能伤敌,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。哪知举臂力挥,赵半山手掌翻过,反而将他手腕拿住,这一甩竟没将他摔出。

陈禹大惊,左掌随即向上挥击,赵半山居高临下,右掌按落。啪的一声,双掌相交,两只子掌就似用极黏的胶水黏住了。陈禹左掌前伸,赵半山右掌便后缩,陈禹问夺,他便跟进,胖胖的身躯,仍双足离地,为陈禹举在半空。

按常理一人给对手举起,已处于必败之地,但赵半山知对方功力与自己相差太远,故行险着,要将平生所悟到最精奥的借力打力拳理,指点胡斐,双足离地,身子凌空,其行动之不能自如,已到极处,所有招数劲力,纯须顺应对手,要从不由自主之中而得自由自在,可说是武学的最高境界,而胡斐之所不明者,也正在此。

他左手抓住陈禹右腕,右掌与他左手相黏,不论陈禹如何狂甩猛摔,始终不能使他有一足着地。赵半山二百来斤的身子压上对方双臂,初时陈禹尚不觉得怎样,时刻稍久,膀子上的压力越来越重,就似举了一块二百多斤的大石练功一般。若真是极重的一块大石,也就罢了,但赵半山人在空中,双足不绝寻暇抵隙,踢他头脸与双目。

陈禹又支持片刻,已是额头见汗,猛地一个箭步,纵向柱边,挥手运力,想将敌人身子往柱子上撞去。赵半山右足早出,撑在柱上。先前他身子在半空,压在陈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,要加上一两一钱的力道也是绝不能够,此时撑了柱子,一股强力如泰山压顶般盖将下来。陈禹双臂格格作响,如欲断折,暗叫:“不妙!”急忙跃开。

这时他全身大汗淋漓,渐渐濂透衣衫,不论使地堂拳着地打滚,或纵横跳跃,赵半山始终身在半空,将自身重量压在他身上。胡斐见赵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,又惊奇,又欢喜,体会他不使半分力道,却能制敌的妙理精义。只见陈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,就像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,不多一会儿,满地都是水渍。

胡斐还道他是出尽全力,疲累过甚。马行空、王剑英等行家,却知陈禹每流一滴汗水,功力便消耗一分,待得汗水流无可流,那便是油尽灯枯、毙命之时了。

陈禹自己也何尝不知,只觉全身酸软,胸口空洞洞地难受之极,猛地想起:“我使云手累死吕希贤之时,他身上所受、心中所感,定与我此时一般无疑。这叫做自作自受,眼前报应。”一想到性命难逃,不禁害怕之极,刚勇之气尽消,再没半分力道相受,突然间双膝跪下,哀声号叫:“赵三爷饶命!”赵半山轻轻向后一纵,伸出右掌,喝道:“留着你这奸徒何用?”正要挥掌向他天灵盖击落,却见他仰脸哀求,满面惊惧凄惨之色。

赵半山素来心肠仁慈,纵遇穷凶极恶的神奸巨憝,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为,常起怜悯之心,擒住了教训一顿,即行释放,让他。后得能改过迁善。此时陈禹筋脉散乱,全身武功已失,已与废人无异,就算不痛改前非,也已无能作恶,眼见他神情可怜,右掌停在半空,不即击落,转头向孙刚峰道:“孙兄,此人的功夫已经废了,凭你处置吧。只是小弟求一个情,留他一条性命。”

孙刚峰望望赵半山,又望望陈禹,甚是为难,转头看吕小妹时,见她双目中喷出怒火,恨恨地瞪着陈禹,登时有了主意,扑翻身躯,向赵半山便拜,说道:“赵三爷,今日你为我北宗清理门户,孙某永感大德。”说着连连磕头。

赵半山忙也跪下还礼,说道:“孙兄不必多礼。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乃是我侠义道本分之事。何况你我问门,休戚相关,何劳言谢。”只见孙刚峰站起身来,右手中捤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。赵半山站直身子,突然见到尖刀,微感诧异,退了一步。

原来这柄匕首本是陈禹的,他先前用以指住吕小妹,胡斐施巧计救人,相斗之际,夺下匕首掷地。后来赵半山门授拳诀,一件事紧跟着一件,陈禹始终无暇拾回匕首。孙刚峰乘着磕头之时,右手拾起。他踏前两步,走到吕小妹身前,弯腰将匕首送了过去。吕小妹伸手握住刀柄,目光中意存询问。

孙刚峰说道:“赵三爷,你说什么,做兄弟的不敢驳回半句。吕小妹的父亲是给这奸贼活活打死的,她兄弟是这奸贼亲手杀的。饶不饶人,只好由小妹做主。赵三爷,你说是不是?”赵半山叹口气,点了点头。

孙刚峰向吕小妹厉声道:“小妹,你要报仇,有胆子就将这奸贼杀了。你如心软害怕,就让他走吧!”众人目光一齐注视在吕小妹脸上。有的心想她既有坚志毅力远赴回疆求援,复仇之心异常坚决,自有胆量杀人;有的却见她瘦小怯弱,提着明晃晃的一柄尖刀,右手已不住发抖,只怕未必敢去杀陈禹这长大汉子。

吕小妹身子打战,心中却无半分迟疑,提着尖刀,径自走向陈禹。她身高还不到陈禹胸口,尖刀向前戳出,刺向他小腹。这时陈禹四肢酸麻,能直立不倒,已万分勉强,见小妹挺刀刺来,大叫一声,回头就走。吕小妹虽曾练过些拳脚,毕竟武功极浅,给他这么一缩身,刀子刺空,提着尖刀,随后追去。

陈禹脚步蹒跚,跨出长窗,奔向厅门,见厅门紧闭,忙伸手去推,不料大门竟然奇热,嗤嗤几声响,冒出白烟,两只手掌已给大门黏住。他大惊之下,奋力回夺,但全身劲力已失,一个踉跄,身子反靠了上去,黏在门上,只惨呼一声,便即全无声息。

这一下变故可没一人料想得到。众人一呆之下,一齐拥到门前,鼻中只闻到一阵焦臭,跟着热气扑上身来,那厅门竟是极厚的铁门,而且烧得炽热。陈禹给黏在门上,片刻间已然烫死。众人为铁门上的热气所逼,都向后退。

众人看明真相,惊诧更甚。王剑英叫道:“师嫂,怎么一回事啊?”却不听商老太回答,转身寻人时,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踪不见,连厅中传送酒菜的仆人也已个个躲得不知去向。王剑英脸上遮上一道阴影,急步走向内堂,却见通向内堂之门也已紧闭。那门正中绘了一个八卦,乌沉沉的似乎也是钢铁所铸。他不敢伸手去推,只走上两步,登觉一股热气扑面而至,却是后门也给烤热了。

王剑杰大声叫道:“商家师嫂,你捣什么鬼啊,快出来!”他声音洪亮,四壁回音反震,更加响亮。众人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,但见那厅除了厅口一排长窗作为间隔的屏风之外,竟没向外开启的一扇窗子,前后铁门一闭,关得密不通风,连苍蝇也飞不出去。

众人面面相觑,这才省悟,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别具用心,门用铁铸,不设窗户,瞧来墙壁也是极其坚厚,非铁即石。马行空提起一条长凳,双臂运劲,“嘿”的一声,往墙上撞去,长凳从中断为两截,墙上白粉簌簌簌落下几块,露出内里的花岗石来。王剑英摆个马步,运劲于掌,双掌向墙壁排击过去。以他这一击之力,寻常墙壁纵不洞穿,也要打得土崩砖裂,但这墙壁显是以极厚极重的岩石砌成,在王剑英双掌并击之下,竟尔纹丝不动。

王剑杰心慌意乱,不住叫嚷:“商家师嫂,你干什么?快开门!快开门!”

赵半山沉住了气,欲寻出路,但想:“这大厅如此建造,本意就要害人,屋顶上也必布置严密,冲不出去。”

王剑杰叫了几声,心中害怕起来,住口不叫了,望着兄长,没半点主意。

这时厅中留着的是赵半山、胡斐、孙刚峰、吕小妹、王氏兄弟、马行空、徐铮、殷仲翔,一共九人,还加陈禹一具尸体。除吕小妹外,其余八人武功均自不弱,但困在这座铁铸石砌的厅中,空有全身武功,却没半点施展之法,一时你望我,我望你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忽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着地传来:“你们自命英雄好汉,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铁厅,那叫做千难万难。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,他虽死去多年,还能制你们的死命。众位大英雄,你们可服了么?”随即哈哈大笑。众人听得毛骨悚然,循声望去,原来商老太这番话是从墙脚边一个狗洞中传进来的。

王剑英俯下身来,对着狗洞叫道:“师嫂,我兄弟与剑鸣师哥同门共师,有恩无仇。你把咱兄弟也关在这里,那算怎么一回事?”商老太又阴恻恻地笑了几下。

狗洞中传进来柴火爆裂的劈啪之声,显是外面火头烧得极猛。

只听商老太枯哑的声音说道:“剑鸣不幸为奸贼胡一刀所害,你既与他有同门之谊,就该设法报仇。今日遇上仇人之子,你兄弟俩却怕了外人,袖手不顾,这等不仁不义之人,活在世上何用?”王剑英道:“剑鸣师哥的死讯,我们今日才听到,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。倘若早知,自然已为他报了大仇。”商老太冷笑道:“你抹了良心,说这等鬼话。”王剑英说道:“刚才我手上受伤中毒,不也是为了……为了……”一言未毕,只听嗖的一声,狗洞中射进一枝箭来,若非王剑杰眼快,抢上一步踏住,伏在地下的王剑英还得中箭受伤。

殷仲翔也知无法跟商老太辩驳求情,问道:“商剑鸣造这座铁厅,想害什么人?”王剑英怒道:“这人跟先父学艺之时,为人就不正派,鬼鬼祟祟地起这等房子,还能安什么好心眼了?”

胡斐心想:“那商剑鸣打不过我爹爹,便造了这座铁厅,想用来害他,哪知这脓包还是死在我爹爹手里。”他口里却不说话,四下察看,找寻脱身之计。

胡斐的推想却也错了。商剑鸣与胡一刀索不相识,他是与苗人凤结卩了仇,上门杀了苗人凤的兄弟和妹子,情知这号称“打遍天下无敌手”的金面佛极不好惹,总有一日要找上门来,如比武不胜,就可用这铁厅制他。哪知找上门来的不是苗人凤而是胡一刀。商剑鸣一向自负,全不将胡一刀放在眼里,一战之下,不及使用铁厅,就给胡一刀杀了。商老太既知胡一刀已死,而他儿子胡斐武功既强,又得赵半山相助,大仇难复,乘着赵半山与陈禹相斗、众人凝神观战之际,她悄悄与儿子出厅,悄悄关上了前后铁门,指挥家丁堆柴焚烧。这座铁厅门坚墙厚,屋顶铁铸,外面烧火,厅中各人竟未知觉,待得陈禹烧死在铁门之上,各人已如笼中之鸟,插翅难飞了。

众人在厅中绕走彷徨,好在那厅极大,铁门虽然烧红,热气还可忍耐。赵半山道:“咱们总不成在这儿生生困死,大伙儿齐心合力,掘一条地道出去。”殷仲翔皱眉道:“此处又无铁铲锄头,待得掘出,人都烤熟了。”

徐铮一直担心未婚妻子马春花隔在厅外,不知会有什么遭遇,他是个莽夫,空自焦急,想不出半点法子,这时听赵半山说到掘地道,大声道:“赵三爷说得对,总是胜过束手待毙。”拔出单刀,将地下的一块大青砖挖起,突见一股热气冒将上来。

他吓了一跳,伸刀在热气上升处一击,只听当的一响,竟为金铁撞击之声。众人更加惊诧。王剑杰道:“地底也是铁铸的?”用刀接连撬起几块青砖,果然下面连成一片,整个厅底乃是一块大钢铁。掘地道固然不用说了,更唬人的是,地面上的热气越冒越旺。徐铮骂道:“妈巴羔子,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,这厅子原来是只大铁镬。”

胡斐笑道:“不错,老婆子要把咱们九个人煮熟来吃了。”

众人眼见热气袅袅上冒,无不心惊。过得片刻,头顶也见到了热气,原来厅顶也是铁板,上面显然也堆了柴炭,正在焚烧。

王剑英又伏到狗洞之前,叫道:“商师嫂,你放我们出来,我兄弟为你取那姓胡的小杂种性命。”胡斐听他出言不逊,提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踢去。赵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后一扯,这一踢登时落空。赵半山低声道:“这里大伙儿须得同舟共济,自己人莫吵,要先想法子出去。”心想:“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,便有脱身之机。”

却听商老太说道:“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,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?再过半个时辰,你们人人都成焦炭。哈哈,这里面没一个好人。姓胡的小杂种、马老头子,厅上好风凉吧?”

马行空皱眉不答。商老太又枭啼般笑了几声,叫道:“马老头子,你的女儿我会好好照料她,你放心,我给她找一千个一万个好女婿。”她这句话,显是说要将他女儿折磨后卖入窑子。马行空心如刀割,他年纪已大,对自己性命倒不怎么顾惜,只担心独生爱女落在外面,痛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折磨,必定苦不堪言。

王剑英站起身来,在兄弟耳边说了几句话,王剑杰点了点头。王剑英向赵半山拱了拱手,说道:“赵三爷,咱们同在难中,兄弟可有句不中听的言语。”赵半山拉着胡斐的手,说道:“一切全凭王大哥吩咐。可是要伸手加害这小兄弟,却万万办不到。”赵半山见王氏兄弟交头接耳,已知二人为了活命,想先杀胡斐,再向商老太求情。

王剑英为他一言点破了心事,脸带杀气,厉声道:“赵三爷,商老太的对头只这孩子一人。冤有头,债有主!大伙儿犯不着一齐陪个孩子做鬼。”他向众人逐一望去,说道:“各位说冤是不冤?”殷仲翔立即接口:“除了这孩子,大伙儿跟这件事全没牵连。”王剑英道:“马老镖头,你怎么说?”马行空自忖商老太与己有仇,未必能放过自己师徒,但眼前情势危急异常,只有设法脱身先说,胡斐是死是活,原也不放在心上,便道:“王大爷说得是,此事原与旁人无涉。”

王剑英道:“孙大哥,你来赶这趟浑水,那更加犯不着。姓陈的已经烧死,你与吕家小妹妹的仇已经报了。”孙刚峰觉得他的话有理,不过心中极感赵半山之情,实不便公然与他作对,劝道:“赵三爷,不是兄弟不顾义气,倘是你赵三爷……”

赵半山厉声喝道:“你们有六个,我们只两人。咱们倒先瞧瞧,是姓赵姓胡的先死呢,还是你们姓王姓殷的先死。”说着挡在胡斐身前,神威凛凛。他平时面目慈祥,说话温和,心肠又极软,但面临生死关头,“仁侠”二字却顾得极紧,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,竟不留半分余地。

王氏兄弟等一来忌他武功了得,二来又觉自己贪生怕死,迹近无义小人,倒也不敢一拥而上动手。但一个人到了生死之际,面目全露,委实半点假借不得。各人只觉脚底越来越热,再也站立不住,都拖了一张长凳或椅子,踏在上面。王剑杰八卦刀一扬,叫道:“赵三爷,兄弟今日要得罪了。”左手向殷仲翔、马行空、徐铮一招手,喝道:“并肩子上啊!”他知孙刚峰决不能与赵半山为敌,但己方五人敌他一老一小,也大有可胜之机。五人兵刃纷纷出手,只待赵半山身子一动,便同时砍杀出去。’

这一番只要动上了手,势必人人拼命,厅中越来越热,多挨一刻,便多一分危险。

胡斐心想:“只为我一人,却陪上这几个人。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,赵三爷是大大的英雄好汉,如何能让他为我而死?这几人拥将过来,纵然赵三爷和我将他们杀了,我们仍是难逃性命。瞧来只有我死在商老太手里,才救得赵三爷性命。”见王氏兄弟跃跃欲动,只没一人敢先发难,心念已决,朗声道:“大家且莫动手。”俯身将头钻出狗洞,叫道:“商老太,我在这里不动,你发镖打死我吧!快开门放赵三爷出去!”

商老太仰天大笑,从怀中掏出金镖,叫道:“剑鸣,剑鸣,今日我、给你亲手报仇!”右手一扬,一枚喂有剧毒的金镖对准胡斐的面门急射过去。

胡斐眼见金光闪动,金镖向自己眉心急射过来,双目一闭,心想:“商老太将我打死,遂了心愿。她与赵伯伯无仇,自会放他出来。”就在此时,突觉右足给人扯动,身子向后激射。他睁开眼来,身在半空,当即左臂长出,在柱上一抹,轻轻落下地来,只见赵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镖,原来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。

王剑英见胡斐舍身救人,赵半山竟从中阻挠,不禁大怒,叫道:“姓赵的,大丈夫恩怨分明,此事原本与你我无干。他既自愿就死,又要你横加插手干吗?”

赵半山微笑不答,转头向胡斐道:“小兄弟,适才你脑袋钻出了狗洞之外,是么?”胡斐道:“是啊。”见他神情镇定,笑容可掬,似乎已有了脱身之计,说道:“赵伯伯,请你吩咐。”赵半山道:“脑袋是硬的,无法缩小,肩膀与身子却是软的。”胡斐立时领悟,叫道:“是了,脑袋既钻得出,身子便也钻得出。”当即脱下棉袄,裹成一团,顶在头上。身上瘦了,易于钻出,头顶棉袄,可挡商老太的喂毒金镖。

赵半山道:“你且退后,我给你开路。”徐铮叫道:“不行,你这么胖,怎钻得出去?”赵半山哈哈一笑,不去理他,俯下身子,右手一扬处,一枚袖箭从狗洞中激射而出,只听外面一名庄丁大声呼痛,叫道:“脚,脚,我的脚!”显是他的脚给袖箭打中了。赵半山左手微动,又将商老太的金镖发了出去。

这一次外面却无动静,想是各人均已避开。有人叫道:“快,快把狗洞堵死。”商老太喝道:“不许动,我要听他们烫死时的呼叫。大家避在一旁便是,暗器能拐弯么?”赵半山双手连扬,十余枚暗器接连射出,去势劲急异常,都射出十丈以外。

发到将近二十枚,他左手在胡斐背后轻轻一推。胡斐向前一扑,先将棉袄送了出去。商老太早已防到这着,火光下见黑黝黝的一团从狗洞中钻出,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将下来,正中棉袄,但觉着刀之处软绵绵的,心知不对,急忙提刀。胡斐急从狗洞中钻出,右手抢前,手掌翻转,已抓住商老太手腕。

商老太大叫一声。商宝震纵了过来,挥刀向着胡斐头顶砍落。胡斐借劲将商老太的手腕挥去,当的一响,母子俩双刀相交。这一下手法,正是赵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,也是他聪明过人,一学即能使用。商宝震第二刀复又砍下,这一刀劲力好大,正砍在墙基的花岗石上,火星四溅,刀口也卷了起来。胡斐转身打了个旋子,火光中见商老太横刀向自己削来,急使个“千斤坠”,身子骤落,只听得呼的一声,八卦刀从头顶掠过。他足未落地,左掌翻起,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夺商老太手中金刀。

商老太见仇人居然死里逃生,眼都红了,八卦刀直上直下,狂斫猛劈。胡斐空手抢攻数招,竟丝毫占不到便宜,但听得众庄丁大声呐喊,烟火里商宝震提刀又七。胡斐心想此时厅上已烧得炽热异常,时候稍久,赵半山等性命难保,他心中焦急,一双肉掌在两柄大刀之间穿来插去,狠命相扑。商氏母子也知这一战乃生死存亡之所系,双刀呼呼,绕着胡斐围攻。

大厅中赵半山、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齐俯耳狗洞之旁,倾听胡斐与商氏母子相斗。王氏兄弟虽对胡斐颇为僧恨,但此时却与赵半山的心思并无二致,只盼胡斐快些杀败商氏母子,打开厅门。厅上热气越来越难熬,桌椅劈啪作响,蜡烛遇热熔尽,登时黑漆一团。突然间火光一旺,却是墙壁上挂着的屏条字画遇热燃烧,但片刻烧尽,接着又伸手不见五指,再过不久,只怕桌椅也要烧着了。

众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烧,却谁也不出声,凝神倾听外面三人相斗之声。

王剑英突然在洞口叫道:“胡家小兄弟,快攻商老太下盘。她这路刀法下三路不稳。”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数十年,听着刀风的声音,便知她如何使刀。

胡斐正苦于一时不能取胜,听得王剑英的叫声,心中大喜,弯腰弓身,伸拳往商老太腿上击去。商老太竟然不避,举刀往他背心直劈,她只求伤敌,已不顾自身。胡斐扭腰侧身,让开了这刀,商老太第二刀连绵而上。她明听得王剑英叫敌人攻击自己下盘,却偏不去守御。王剑英大叫:“她在情急拼命,你夺不下她金刀的。快想别法吧。”胡斐心道:“这个我早知道,何必你来提醒?遇到这样个疯婆子,有什么法子?”

狗洞外战斗激烈,胡斐以一敌二,渐占上风,但要取胜,只怕还在百余回合之后。商老太瞧出情势不利,又听得王剑英不住叫嚷指点敌人,将破解八卦刀的诀窍,一点一点地说了出来,恼怒异常,暗道:“你不给同门师哥报仇,已大大不该,却反而相助敌人,当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贼。”她却不想王剑英身处绝境,若不反助胡斐,性命已活不过一时三刻。她狂怒之下,心想:“这小杂种武艺高强,既逃了出来,只怕再难杀他。那么烧死了厅中这批奸人,也稍出我心中恶气。”大声呼喝庄丁,急速多加柴炭焚烧。

殷仲翔不住跺脚,埋怨胡斐无用。王剑杰道:“赵三爷,快发暗器相助。”赵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,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恶斗,贴身而战,瞧不见准头而凭虚发射,怎保得定不会打中胡斐?小胡斐心思机敏,早已想到这节,数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。可是商老太忌惮赵半山暗器了得,始终不上这当。

这时厅上焦臭渐浓,先是各人的头发胡子鬈曲烧焦,接着衣服边缘都卷了起来,各人呼吸也渐感艰难。吕小妹抵受不住炙热,人已半晕。徐铮情急之下,伸头拼命向狗洞硬挤,但洞小头大,如何钻得出去?那狗洞四角均是极厚极重的花岗石,他双手扳住用力摇撼,动不了半分。

王剑杰猛地想起:“小胡斐若有兵刃,商老太岂是他敌手?我如何不早想到?”当即伸手去拾自己抛在地下的八卦刀。哪知这柄刀的刀头与地下铁板碰到,早已烤得炙热无比,他一抓之下,登时疼得大叫一声。这时在铁厅上片刻也延挨不得,他忍着手上烫伤,撕下一块衣襟,裹住刀柄,左手将徐铮拉开,叫道:“小胡斐,兵刃来了,快接着。”手一挥,将钢刀从狗洞中抛了出去。胡斐回身来接,商宝震也听到了叫声,同时过来抢夺。只听得两人同时惊呼一声,呛啷一响,两柄刀都跌在地下。

原来胡斐抢先抓到王剑杰的单刀,但刀柄奇热,一抓立即撒手。商宝震跃到狗洞之前,却给赵半山一枝金钱镖打中手腕,手中钢刀也抛了下来。胡斐一抓不中,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袭到后心,他侧身闪过,抢到商宝震身旁,猛地使一招“揿牛喝水”,举掌揿住他后颈,一运劲,商宝震给他直按下去,面颊俯地,正好碰到王剑杰那柄烧得半红的单刀,嗤的一声,跟着氐声惨呼,半边俊俏的脸庞上已烫出一条长长的焦痕。

这一声惨叫,厅上各人都是一喜,只道商宝震已为胡斐打伤。商老太复仇之心与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战,竟尔不顾儿子,举刀急往胡斐肩头劈下。当的一声,胡斐却不闪避,翻腕横刀架开,原来他已乘隙将商宝震的八卦刀抢在手中。

厅上众人身处黑暗与奇热之中,但听得双刀相交,丁丁当当乱响,知胡斐已抢得兵刃,正在猛力急攻,各自多了一分指望。王剑英大叫:“砍她右肩,砍她右肩。”马行空叫道:“先杀散加添柴火的庄丁。”孙刚峰叫道:“别跟老太婆纠缠,想法子打开厅门要紧。”徐铮放声大嚎:“热死啦,热死啦!”众人乱成一片。

胡斐何尝不知设法打开厅门乃是第一要务,但商老太拼死纠缠,始终缓不出手脚。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,只此时局势特异,他年纪幼小,经历不足,难以镇定应付,数次得到可乘之机,都给商老太以拼命狠招拆解了。

二人狠斗七八回合,商老太不住后退。商宝震从家丁手中接过一柄单刀,再行上前夹攻。众庄丁初见主母与小主人手有兵刃,对付一个空手的孩子,只道稳可得胜,此刻见主母头发散乱,不住后退,显然不敌,各人持刀挺枪,纷纷加入战团。众庄丁武艺低微,给胡斐刀砍足踢,霎时间伤了数人,但商家堡的庄丁个个勇悍,负伤之下,仍拒战不退。但听得呐喊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呼喝斥骂声、柴火爆裂声,响成一片。

大厅上各人听得外面愈打愈乱,均想胡斐一人虽勇,一个小孩子对敌商家堡全堡上下,却如何能胜?于是有的咒骂,有的长叹,有的悲号,嘈杂之中又加上嘈杂。

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:“小胡斐听着,以阴阳诀先取主脑,以乱环诀散其附从。”这声音中气充沛,盖过了一切杂声,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,正是赵节山的话声。

胡斐见敌人越战越多,本已心神烦躁,不知如何是好,忽听得赵半山这几句话,心想赵伯伯英雄盖世,所说必定不错,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,钢刀呼呼呼三刀,往商老太中盘砍斫。他这把刀取自商宝震,刃门虽已卷边,但只要砍中了,仍能致命。商老太见他来势猛恶,横刀急架,双刀碰撞时当当响了两下,第二下胡斐从刚劲突转柔劲,自阳变阴,一收一挥,手腕忽地转了三个圈子。

他是顺势而转,商老太的手臂却是逆转圈子,到第二个圈子时她手臂已转不过来,但觉肘骨剧痛,只得撒手放刀。那八卦紫金刀激飞而起,射入天空。胡斐“阴阳诀”建功,跟着一刀往她肩头直劈芦去。刀锋距她肩头约有半尺,只见她白发披肩,半边脸上满染血污,一个念头在心中一闪:“这老婆子委实可怜,怎能一刀将她砍死?”疾忙刀身翻转,想用刀背撞她肩膀,使她无力再斗,便即赶去开门救人。

不料商老太金刀脱手,心中立时便存了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念头,见胡斐举刀砍下,毫不闪避,反而抢上一步滚入他怀里,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,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。胡斐大惊,刀背用力击下。商老太“嘿”的一声,肩骨碎裂,但她不顾一切,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,同时右足力勾,二人一齐倒地。

胡斐直至此日方有临敌对战的经验,绝不知敌人拼命之时竟能如此狠法,被她抓住后只得出力挣扎。商老太一张口,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,几个打滚,二人竟齐往大火堆中滚去。胡斐大叫:“快放开,你不怕烧死么?”他心神一乱,竟忘了该使小擒拿手卸脱这贴身纠缠,惊惶中猛力回夺。二人又滚了几下,终于滚进了火堆。

商宝震大叫:“妈!”飞身来救,提起单刀,刀柄对准胡斐天灵盖凿下。胡斐偏头急避,刀柄还是打中了额角,疼得险些儿晕去。商宝震生怕母亲受伤,忙伸手将二人从火堆中提出,看准胡斐背心,一刀疾砍而下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,胡斐神智倏地清明,忽出怪招,右足反踢,正中商宝震手腕,第二腿跟着踢出,这一腿出尽全力,踢得商宝震跌出五六丈外,一时爬不起来。

胡斐衣服着火,额角又疼痛欲裂,前胸与小腹均给商老大舍命扭住,忙抛下钢刀,大喝一声,双臂疾振,格格两响,已摆脱了商老太的纠缠,在地上一个打滚,滚熄衣上火焰。商老太年老,给烟火一薰,已晕了过去。几名庄丁忙给她扑打身上火头。

胡斐空手奔人庄丁丛中,心中对自己极是恼怒:“在这舍生忘死、狠命扑斗的当儿,我还要去可怜敌人,适才没送了小命,当真是无天理。”此时再不容情,夹手夺过一柄单刀,拳打足踢,刀劈肘撞,犹如虎入羊群,片刻间将众庄丁打得东逃西窜。

他奔到厅门之前,从庄丁手中夺过一柄火叉,将堆在门前的柴炭一阵乱挑乱拨,只见铁门已烧得通红,不禁大惊:“若是门钮与铁门烧得焊成一片,这门就打不开了。”危急中不及多想,提起单刀,将全身功劲运于右臂,奋力直砍下去,嗒的一声,门钮应手而落,这一砍用力过巨,单刀竟向上翘起,弯成了一把曲尺。他抛下单刀,用火叉钩住门环向外拉扯,竟然不动。胡斐急得心评怦乱跳:“莫要最后差着一点儿,铁门竟拉不开来!”他是小孩子心性,突然“哇”的一声,哭了出来,再奋力狠拉,但听得轧轧连声,铁门缓缓开了,黑烟夹着火头,从门中直扑出来。

他想不到厅中已烧得这般厉害,急叫:“赵伯伯,快出来!”只见烟雾弥漫之中,一人当先抢出,正是王剑英,接着殷仲翔、徐铮、马行空、孙刚峰先后奔出,最后才是赵半山抱着吕小妹出来。各人衣衫焦烂,狼狈不堪。

这时厅中木材都已着火,桌椅固已烧着,连梁柱也已大火熊熊。这时机当真相差不得片刻,倘若胡斐再迟得一盏茶的时分破门,必定有人丧命。胡斐见赵半山安然无恙,扑了上去,连叫:“赵伯伯,赵伯伯。”赵半山须眉尽焦,但仍镇定如恒,微微一笑,赞道:“好孩子!”

忽听得王剑英叫道:“剑杰!剑杰!你在哪里?”赵半山四下张望,不见王剑杰,惊道:“难道他没出来?”王剑英大叫:“我兄弟没出来啊,没出来啊。”此时厅中梁柱东一条,西一根,横七竖八地倒塌,已烧成一个火窟,王剑英虽手足情殷,却也不敢进去相救,嘶声大叫:“剑杰,快出来,快出来!”

赵半山与胡斐同时想到:“他如能出来,岂有不出来之理?”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,一老一少,不约而同地冲进火窟,冒烟突火,急寻王剑杰。胡斐踏在烧得炙热的砖上,不禁烫得双足乱跳。赵半山道:“孩子,你快出去。”胡斐道:“不,赵伯伯,你快出去。”他刚说了这句话,忽地叫道:“在这里了!”俯身将王剑杰拉起,飞奔出外。原来王剑杰挨不住炽热,将门鼻凑在狗洞上吸气,不料一阵黑烟自外冲进,将他薰得晕了过去。

胡斐给烟呛得大声咳嗽,王剑杰身材魁梧,难以横抱,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将出去,将到门口,门外众人突然大声惊呼,但见屋顶一根火梁直跌下来,压向胡斐头顶。胡斐加紧脚步,想拖着王剑杰抢出厅门,但梁木下坠极速,其势已然不及。赵半山抢上两步,一招“扇通背”,右掌已托住火梁。这梁木本身重量不下四五百斤,从上面跌下,势道更为惊人。赵半山双腿马步稳凝不动,右掌一托,火梁反而向上一抬,“扇通背”的下半招跟着发出,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送出,那是他精研数十年的深厚功力,只见一条火龙从厅口激飞而出,天矫入空,直飞出、六七丈外,方始落地。

厅门外众义见他露了这手功夫,呆了半晌,这才震天价响喝起彩来,连商家堡的庄丁,也不自禁地站在远处叫好。王剑英扶着兄弟,忙着为他扑熄衣上火焰,暗自惭愧:“我自己亲兄弟有难,却要旁人相救。”

马行空与徐铮出了铁厅,立即找寻马春花,但东张两望,不见她影踪。徐铮心下起疑:“她定是与那姓商的小子捣鬼去了。”他身出火域,心中妒火又旺,叫道:“师父,我去找她。”拔步飞奔。

马行空年纪一大,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,给烟火炙得头晕眼花,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,突觉背后有掌风袭到。这一下突袭全然出他意料之外,那一掌来得又快又劲,马行空不及招架,只得吸气硬接,砰的一响,身子给打得摇摇晃晃,但觉眼前一黑,全身发软,接着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,身不由主地向铁厅的火窟中跌去,迷糊中只听得商老太纵声大笑,叫道:“剑鸣,剑鸣,我终于给你报了一点儿仇……”一阵热气裹住全身,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
赵半山适才托掷火梁,两只手掌都烧出了不少水泡,忍痛刚将吕小妹救醒,忽见商老太突然从烟火里钻出来,将马行空打入火窟,不禁一呆。只见商老太弓身走入厅门,对熊熊大火竟是视若无睹,他大叫:“快出来,你这不是送死么?”他一言方毕,又是一条极大火梁落了下来,腾的一声巨响,火焰四下飞舞,已将厅门封住。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,脸露笑容,端坐在火焰之中,全身衣服头发均已着火,却竟似不觉痛苦。她心中似乎在想:“大仇虽然报不了,我却不久就可与剑鸣相会了。”

赵半山长叹一声,心想这位老太太虽是女流,性子刚烈,胜于须眉,又想此番东来之事已了,无意中结识了一个少年英雄,也算此行不虚,见孙刚峰、王剑英等各自正在忙碌,于是转头向胡斐道:“小兄弟,咱们一起走一程如何?”胡斐道:“好极,好极!”

在他幼小的心灵之中,想到了世间许许多多变幻难测之事,想到吕小妹的报仇是如此,而商老太的报仇却又如此。他与赵半山并肩同行,默默想着心事,走出里许,回头一望,只见商家堡兀自烧得半天通红。

赵半山道:“小兄弟,今天的事很惨,是不是?商老太的性子,唉!”说着摇了摇头。胡斐道:“赵伯伯……”

赵半山转过头来,说道:“小兄弟,你我今日萍水相逢,意气相投,虽然我年纪大了几岁,但我见你侠义仁厚,委实相敬。他日你必名扬天下,为当世豪杰,我何敢以长辈自居?”此时东方初白,赵半山的脸色在朝曦照耀之下显得又庄严,又诚恳。

胡斐一张小脸上满是炭灰血渍,听了他这几句话,不禁涨得通红,又道:“赵伯伯,多谢你教我武功……”心中感激万分,便即跪倒。赵半山一把拉起,说道:“赵伯伯三字,今后休得再出你口。我与你结义为异姓兄弟,可好?”

千手如来赵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,何等的身份,今日竟要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义结金兰,实是事非寻常。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,胡斐武功虽然不弱,但在赵半山这等大行家眼中,毕竟也不过如此,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侠心肠,觉得他年纪虽小,但所作所为,与红花会众兄弟已无二致。

胡斐听了此言,不由得感激不胜,两道泪水从眼中流下,扑翻身躯,纳头便拜,叫道:“赵……赵……”赵半山跪下答礼,说道:“贤弟,从今后你叫我三哥便了。”一老一少两位英雄,在矿野中撮土为香,拜了八拜。

赵半山心中快慰,撮口长啸,只听得西面马蹄声急,那白马奋鬣扬蹄而来,片刻间奔到了身前。胡斐赞道:“这马真好。”赵半山心想:“可惜此马是四弟妹的,她爱若性命,否则凭你这么一赞,我自然送你。”当下微微一笑,也不解释,问道:“贤弟,你在此间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?”胡斐道:“我去跟平四叔说一声,当送三哥一程。”赵半山也不舍得立即与他分别,道:“那再好没有。”牵了缰绳,和胡斐并肩而行。

转过一个山坡,忽见一株大树后面站着一人,探头探脑地在不住窥探。胡斐认得他的背影,低声道:“这是徐铮!”心想他师父惨遭焚死,他躲在此处不知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勾当,又记挂着马春花不知如何,说道:“我过去瞧瞧。”悄悄走上前去,在他身后向前一张。徐铮正瞧得出神,不知身后来了旁人。

只见前面二十余丈一株杨树之下,一男一女,相互偎倚在一起,神情异常亲密。胡斐凝神看去,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,女的竟是马春花。但见福公子左手搂着她腰,不住亲她面颊。马春花软洋洋地靠在他怀里,低声不知说些什么。

胡斐虽尚年幼,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,但他心中对这个美丽的马春花一直存有好感,见她和福公子这般亲热,心中却也不免微有妒意。却听得徐铮口中发出叽叽咯咯的怪声,原来是在咬牙切齿,又举起拳头,不住捶打自己胸口,显是愤怒到了极点。胡斐笑问:“徐大哥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
徐铮全神贯注在马春花身上,对胡斐的话竟全没听见。突然之间,他大叫一声:“我和你拼了!”拔出腰间单刀,向福公子冲去。

福公子和马春花在大厅上溜了出来,唯恐给人见到,远远躲到这株大杨树下偎倚蜜语。男欢女爱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商家堡闹得天翻地覆,他二人竟是半点也不知道,突见徐铮全身烧焦、披头散发地提刀杀来,同时大惊站起。

徐铮双目如欲喷出火来,挥刀猛向福公子迎头砍落。福公子武艺平庸,惊惶之下,急忙后退。徐铮这一刀用力大了,登的一声却砍在大杨树上,急切间拔不出来。马春花急道:“你干什么?你干什么?”徐铮怒喝:“干什么?我要杀了这小子!”用力一拔,那刀脱却杨树,反弹上来,砰的一下,刀背撞上他额头。

马春花吃了一惊,叫道:“小心,可撞痛了么?”徐铮伸手使劲将她推开,道:“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。”跟着赶上前去,举刀又向福公子砍下。马春花见这个平日对白己从来不敢违拗半点的师哥,此时突然发疯一般,知他妒火中烧,不可抑制,又羞愧,又焦急,抢过去拦在他面前,双手叉腰,说道:“师哥,你要杀人,先杀了我吧。”

徐铮见她一意维护福公子,更是大怒若狂,厉声道:“我先杀他,再来杀你。”左手在她肩头猛推。马春花一个踉跄,险些跌倒,随手抢起地下一根枯枝,挡架他单刀,转头向福公子叫道:“你快走,快走啊。”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铮乃未婚夫妇,大声道:“这人疯了,你可要小心。”远远躲开。

徐铮舞动单刀,几下便将马春花手中枯枝砍断,喝道:“你再不让开,可莫怪我无情了。”马春花将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丢,转过了头,将脖子向着他刀口,说道:“师哥,这一生一世,我终究不能做你老婆了。你就杀了我吧。”徐铮满脸紫涨,怒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左手用力抓胸,说不出话来。

胡斐见他单刀上下挥荡,神色狂怒,只怕一个克制不住,顺手便往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,当即抢上前去,隔在二人之间,左掌起处,已按在徐铮胸前,微一发劲,将他推得退后三步,笑道:“徐大哥,天下有谁想动马姑娘一根毫毛,除非先将我胡斐杀了。”徐铮一愕,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连你这乳臭未干的孩子,她也勾搭上了?”

啪的一声,马春花纵上前来打了他一记耳光。徐铮一来狂怒之下神志不清,二来胡斐夹在中间,挡住了他眼光,这一巴掌竟没能避开,结结实实的,打得他半边脸颊也肿了。

胡斐却不懂徐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,也不明白马春花何以大怒。在他心中,自己给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时,马春花曾向商宝震求情,后来又求他释放自己,虽然自己已经先脱捆缚,但对她这番眷念之恩,却铭感于心。何况在他少年人隐隐约约的心中,对马春花也早有一份说不清楚的慕恋之意。此时马春花与师哥起了争执,他是全力维护。

徐铮见过胡斐与王氏兄弟动手,论到武功,自知与他可差得太远,但心情激动之下,连性命也不理会了,还顾什么胜负?单刀直上直下地往他头上、颈中、肩头连连砍去。胡斐既不迈步,亦不后退,只是站在当地,在他刀缝间侧身闪避,突然左手伸出,一拳向他鼻梁打去。徐铮举刀横削,斫他手臂。胡斐这一拳乃是虚招,打到一半,手臂拐弯,翻掌抓住他手腕,顺势一扭,已将单刀夺在手中,跟着转过身去,将刀交给马春花。他将背脊向着徐铮,当真是艺高人胆大,对之丝毫不加提防。

徐铮知道再斗也已无用,长叹一声,再也忍耐不住,忽地大放悲声,叫道:“师父,师父,你老人家也不管管吗?”回身掩面便走。

马春花猛吃一惊,问道:“我爹在哪里?”提刀赶去。徐铮不答,低首疾行。马春花连问:“爹爹怎么了?”不住追赶。

福公子站得远远的,没听清楚他师兄妹的对答,只见马春花追赶徐铮而去,心中急了,叫道:“春妹,春妹,回来,别理他!”马春花挂念父亲,不理会福公子的叫喊。福公子见钢刀已到了马春花手中,不再惧怕徐铮,快步赶上。

追出十余步,忽见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人,五十余岁年纪,身形微胖,唇留微髭,正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。

福公子和他一朝相,只吓得面如土色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赵半山笑道:“福公子,你好啊!”福公子双手一拱,勉强道:“赵三当家,你好。”再也顾不得马春花如何,转过身来,飞步便行,直奔出十余丈,回头向赵半山一望,脚步更加快了。

霎时之间,福公子向北,徐铮与马春花向南,俱已奔得影踪不见,只有赵半山脸带微笑,胡斐神色迷茫,相向站在高坡之上。

胡斐道:“三哥,这福公子认得你啊,他好像很怕你。”赵半山微笑道:“不错,他曾落在我们手中,很吃了些苦头。”

原来这福公子,正是当今乾隆皇帝驾前第一红人福康安。他是乾隆的私生儿子,曾遭红花会群雄擒住,逼得乾隆重修福建少林寺,不敢与红花会为难,红花会才放了他。此时事隔数年,忽然又与赵半山相遇,他只道红花会群雄从回疆大举东来,只吓得魂飞魄散,不敢再去追寻马春花。与王剑英等会合后,急急回北京去了。

胡斐见福康安不会武艺,对他未加留意,没再追问他的来历。赵半山伸出右手,握住他手,二人携手同行,走了里许,来到路旁一所茶铺之前。赵半山道:“贤弟,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你我就此别过。”胡斐虽恋恋不舍,但他生性豁达豪迈,说道:“好,三哥,过几年等我长得几岁,到回疆来寻你相会。”赵半山点头道:“我在回疆等你便了。”从怀中取出一朵红绒扎成的大红花来,说道:“贤弟,天下江湖好汉,一见此花,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。你若遇上急需,要人要钱,凭着此花,向各处朋友尽管要便是。”

胡斐接过了放在怀内,好生羡慕,心想日后学到三哥的本领未必为难,但要学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,却大大不易。赵半山到茶铺倒了两大碗茶,将一碗递给胡斐,说道:“以茶代酒,你我喝了这碗别酒吧。”二人举起碗来,仰头饮干。

赵半山问道:“贤弟,你的武功是谁教的?”胡斐道:“我是跟着家传的拳经刀谱学的,只学了招式,运用变化之道全然不会,可惜没人指教。今日才得三哥指点,你才是我真正的师父。”想到不能跟他多学一些时候,很觉不舍。

赵半山道:“你家传的武学书中,可有讲到练内功吗?”胡斐道:“最后一部分是教内功的,可惜一则太难,二则还来不及练。”赵半山道:“武学之道,内力乃是根基,内力强了,招式变化想也不用想,内然而然就出来了,而且一招一式,劲力大了几倍。你学武十分聪明,但练内功是死功夫,不能靠聪明。一板一眼地照式而练,循序渐进,年深月久,功力自进。你家传武学高明之极,和我所学的太极拳各有所长,旳功必定也是好的,我们所学不同,我就教你不到了。但愿你在聪明机变之上,再加上刻苦勤练。”胡斐道:“是。我大了之后,武功与为人能像三哥一样,那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赵半山拍拍他肩头,说道:“贤弟,你三哥没什么了不起,你将来所作所为,一定要胜过三哥十倍,那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。”胡斐道:“可惜我爹爹过世得早,今日得见三哥,我做人才有了榜样。”

赵半山走出茶铺,左手牵住马缠,说道:“贤弟,临别之际,做哥哥的再问你一句话。”胡斐道:“三哥请问便了。”赵半山道:“除了商家堡之外,贤弟是否还有什么厉害的仇家对头?”胡斐一凛,心道:“我爹爹不知是谁害的,此人既杀得我爹爹,自然武功非同小可。要是三哥知我大仇未报,查到我仇人姓名,他义气为重,前去找他拼斗,一来我杀父大仇不能叫人代报,二来焉能让三哥冒此凶险?”他年纪虽小,却满腹傲气,仰头道:“不劳三哥挂怀,便有什么仇敌对头,小弟也自料理得了。”

赵半山哈哈大笑,翘起大拇指赞道:“好!”飞身上马,向西疾驰而去,只听他远远说道:“桌上的小包,哥哥送了给你。”

胡斐回过头来,见板桌上放着个每裹,本来是赵半山挂在白马背上的。他伸手一提,沉甸甸的有些压手,解了开来,金光耀眼,却是二十枚二十两重的金锭,共是黄金四百两。胡斐哈哈一笑,心道:“我贫你富,你赠我黄金,我也不能拒却。三哥怕我推辞,赠金之后急急驰走,未免将我胡斐当作小孩子了。”

回头望见赵半山胯下那白马的马蹄溅起一路尘土,数里不歇,想起今日竟交上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友,又蒙他授以武学精义,过去久思不明的疑难,豁然而解,不由得喜不肉胜,提了黄金,高声唱着山歌,大踏步而行。

胡斐找着平阿四后,分了二百两黄金给他,要他回沧州居住,自己却遨游天下,每日里习拳练刀,参照赵半山所授的武学要决,钻研拳经刀谱上的家传武功,兼且勤练内功,于是内外俱进,渐臻于一流高手之列,决意武功当真练得好了,便到回疆去找赵肀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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